第4章

洛陽之外,汴州亦是風雪大寒。

自此向西,至中牟,抵鄭州,經滎陽,達鞏義,過偃師而終至於洛陽,凡四百裏汴洛古道,行軍從速兩日可畢;途徑汜水關天險,南連嵩嶽北瀕黃河,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牢牢扼住兵家咽喉。

關下大軍壓境,為首者高坐於馬上,一身鎧甲遮去些許文臣書生氣,高聲對關上守將道:“我乃楚州刺史宋澄,奉皇後之旨勤王救駕,速速開關不得有誤!”

那是宋氏主君宋澹的三弟、皇後宋疏妍的叔父,身後幾人亦是江南各州刺史,聲勢浩大。

那關上守將卻不為所動,反詰:“東都一切安好,爾等出師何名?亂臣賊子天下人人得而誅之,勸刺史莫要一時糊塗遺恨千古!”

語罷,關隘之上立刻現出兩排弓箭手,箭峰淬著幽幽的冷光,足可一箭封喉。

宋澄眉頭緊鎖仰看著眼前森嚴險峻的汜水關,一旁的亳州刺史見狀則低聲與他道:“叔汲,你我恐還是來遲了一步啊。”

自江南向東都數條要道皆已被封,想來衛弼範玉成之流也早料到宋氏不會坐以待斃任由他們挾製新君、因此早早做好打點將南方來人都擋在了洛陽之外;宋氏並非將門,雖家族顯赫累世簪纓,然手中卻無多少兵權,宋澄為一州刺史隻有寥寥幾千兵,糾集數個州郡、連姻親萬氏都搬出來幫忙也不過勉強湊出二萬兵,要強破汜水關已是力不從心,焉能**拿下東都?

“那你說怎麽辦!”

宋澄尚未開口,他身側的徐州刺史萬崇便當先發起火來。

“衛弼那賊人已經倒鎖宮門挾持百官,我等若再不到他還不直接翻了天去!要我說他和那個範玉成加起來比什麽衛錚鍾曷都要可恨!國家遲早斷送在他們手上!”

周圍幾人七嘴八舌地附和,汜水關下已是黑雲壓城,宋澄不勝其擾,匆匆回頭看向身後一個年輕的男子,問:“子澗,子邱那邊有消息了麽?”

那男子同樣神色冷沉,緊盯關隘的眼睛透出難以掩飾的焦躁急切,搖頭答:“隰州戰事吃緊,子邱在君侯身邊恐還抽不開身。”

“他可複了信?君侯又如何說?會否回兵救洛陽?”

“鍾曷親率隴右之兵同衛錚合攻河中府,延州已失、朝廷退無可退,若此時再回兵,恐怕……”

“那洛陽又當如何?舍給衛弼範玉成、由他們胡作非為?”

“真該將那二人一並推上前線,親眼看看這北地二都還能否守得住!”

“可若君侯不歸朝,那……”

眾人的議論充斥在耳邊,宋澄周身的鬱氣已越來越濃,再次抬頭仰看高高聳立的汜水關,破釜沉舟的狠色更在他眼底暴露無遺。

刷——

刀劍出鞘,冷光泫然,呼嘯的寒風襲卷蒼茫大地,無數生靈都將在這個蕭索的冬日走向衰亡與毀滅。

“來不及了——”

宋澄的聲音又冷又狠。

“我族肩負南渡護國之責,今日若退、他日又當以何麵目見天下人?”

“衛氏江山,宋氏皇後……皆由我等來守!”

“殺——!”

此處鼙鼓震天旌旗翻飛,四百裏外的洛陽卻如冰封般靜默。

先帝駕崩已有三日,招魂複禮已然行畢,明堂之上群臣齊聚,在朝的三位輔政大臣共攜大行皇帝袞冕服至明堂東側攀至殿頂,三呼過後將之投下、覆於先帝遺體之上,複而不生,方設禦床。

沐浴、含、襲、懸重,繁瑣正式的禮節一個接著一個,嗣皇帝與先帝妃嬪皆立於帷外而哭,跪在下首的群臣眼尖,一眼就在其中看見了本該孀居於白鷺台的才人董氏、卻未見仙居殿的那位正宮皇後和多位金陵派的重臣,心中遂各生出一番計較,紛紛靜默不言。

小斂過後便是大斂,依先帝遺詔,此日即是太子登基之日。禮部官員日以繼夜地操持,終於在大亂之中勉強安排好了一場大典,明堂東側供新君即位、西側則供先帝停靈,一東一西亦照應太陽東升西落,寓意大周皇朝代代延續無窮盡矣。

祭祀過天地宗社,新帝便著袞冕服登上明堂,群臣叩首山呼萬歲,一步一拜皆遵禮製;年幼的稚子卻似心神不寧,登上禦階後仍不停回頭張望,結果卻隻在殿側看到自己的生母董氏,臉色立刻便陰沉了。

三位輔臣皆在殿中,卻都對新皇的不滿視若無睹,陰平王更跨出一步,拜曰:“陛下初登大寶,宜定內外之分昭告天下,臣……”

“母後何在?”

衛熹卻打斷了這位輔臣的長篇大論,開口第一句便令群臣心驚。

“今日是朕的登基大典,母後合該親臨以登太後之位,何故一連數日未至明堂?”

答案眾人都心知肚明,也就隻有這初生的牛犢敢於將它問出口,陰平王氣定神閑、一雙下三白的眼睛微微耷拉著,說:“太後已至,陛下不必憂慮。”

已至?

群臣麵麵相覷,在明堂內看了一圈也沒瞧見那位娘娘半分影子,忐忑間又見陰平王躬身向殿側的才人董氏一拜,高聲道:“事天莫先於嚴父,事地莫盛於尊親,陛下順承天命以登大位,宜當敬奉生母以彰懿鑠——臣請奏,奉玉冊金寶,上尊號曰皇太後。”

這……

這是明目張膽要奉才人董氏為太後!

嘩然方起,又見範相也同樣跨出一步下拜,緊接著朝中洛陽一派的官員紛紛效仿,就像提前說好的一樣默契;中立派的大臣個個驚疑不定,茫然四顧不知該不該跟著跪。

“笑話!”

新君卻是一聲斷喝,天子之怒宛若實質,隻可惜因年幼而少了幾分震懾的力道。

“朕的母後隻有一位,便是先帝皇後宋氏!何況此乃朕的家事,陰平王的手未免伸得太長了!”

“是家事更是國事!”

陰平王卻絲毫不懼、氣勢強壓天子,冷沉的聲音在雄闊的明堂盤旋不休。

“先帝以仁孝治天下,陛下又怎可罔顧人倫棄生母於白鷺台?天家顏麵何在!國家體統何在!”

聲色俱厲義正詞嚴,字字都是戳心的刀子,年幼的新君臉色慘白,驚怒之下甚至原地退了一步,恰似為猛獸所驚的良禽,弱勢之態暴露無遺。

或許……天家已經……

眾臣隱秘的心思剛動到一半,明堂厚重的大門卻忽而徐徐打開,一道清冷的聲音與殿閣外蒼茫的飛雪聲一同響起:“陰平王既屢屢言及先帝,何以又罔顧遺詔辱沒皇室?一介臣僚卻在明堂之上質問天子,這便是親王的為臣之道麽?”

聲息淺淡似花上雪,卻無人敢視她的話為過耳風,眾人不需回頭便知來者是誰,畢竟天子的眼睛已然重新亮起,而陰平王等人的臉色則陡然沉下。

世人皆知金陵宋氏門庭高貴,卻鮮有人盛傳宋氏女的美貌,蓋因其教養風儀遠勝於姿容、便使過譽紅顏落了下乘;實則她的美麗確然值得詩家動筆,膚為雪色,唇若花染,一雙清冷的眼睛顯得孤高無爭,恰似枝上寒英雪中豔魄,美得令人心驚。

此刻她一步步走上明堂,一身端莊肅穆的素色華服,昭昭威儀令滿堂重臣甘心俯首,大殿之外則仍可聞幹戈之聲,乃是北衙六軍的婁蔚將軍刀兵加身與衛麟世子對峙,金陵一派的重臣紛紛緊隨皇後步入殿閣,雖形容狼狽卻個個大義凜然。

“陰平王,你放肆——”

怒喝者是皇後叔父宋泊,堂堂正三品工部尚書卻被連日來的軟丨禁折磨得衣冠不整。

“古往今來,焉有一朝敢置皇後於冷宮!天子嫡母當為太後!爾等逆先帝遺命轉奉才人董氏,分明是包藏禍心意圖謀逆!”

這話委實說得太重太狠,明堂之上眾臣的心皆是狠狠一跳,卻是不知這最後一層窗戶紙捅破後場麵該如何收拾。

“謀逆?”

果然陰平王一聲長笑,臉色已沉到不能再沉。

“本王乃皇室宗親,更曾在鳳翔阻鍾曷於長安以西,赤膽忠心天下誰人不知?宋大人如此信口雌黃含血噴人,莫不是做賊心虛還想倒打一耙!”

倒打一耙?

“荒謬!”宋泊怒發衝冠,“我等受恩於先帝,今奉新君登基、護皇室體統,何錯之有?又有什麽值得心虛?——倒是你們,先帝剛剛駕崩便急不可耐妄圖折辱皇後,不是亂臣賊子又是什麽!”

陰平王還未說話,他一旁的範相卻當先冷笑一聲,道:“宋大人身為工部尚書,未料這給人羅織罪名的本事卻比刑部還要厲害幾分——亂臣賊子?究竟是我等欲折辱皇後,還是爾等欲借外戚之便逼迫朝廷南遷圖謀私利!宋泊,你捫心自問!”

咄咄逼人。

此言一出,不單宋泊一人勃然大怒,跟在他身後的那一幫金陵派的大臣也是群情激昂,其中一人怒道:“範大人莫非忘了先帝遺詔!明令新君繼位後軍國事權兼取皇太後處分,南下遷都不得有誤!你我臣子豈可逆先帝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