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宮門之外紛爭千百,殿閣之內卻仍一切如常,淡淡的檀香在內殿繚繞,與書案上的紙墨香融為一體。

皇後正在作畫。

墨線勾形,淡墨渲染,不時又轉用硬毫濃墨,下筆徐緩泰然有神,寥寥幾筆便繪出一匹鬃尾飛揚的奔馬;她極善丹青,據說少年時曾師從金陵第一丹青手張簡,後來入宮為後,先帝也曾盛讚她的妙筆,窮紫酣暢逸興遄飛,勝宮廷畫院遠矣。

此刻她正在畫馬的雙目,一片淡墨之中現出堅毅的烏黑,尚未收筆之時外殿卻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下一刻腰上一緊、有人撲進了她懷裏。

“母後——”

太子衛熹的聲音微微打著抖。

他才不過十三歲,因幼時有不足之症至今仍生得很瘦弱,但奔過來的力道終歸是大的,執筆的手被撞得一抖、點睛之處遂成一團髒汙,神駒失雙目,一幅將成的畫就這樣毀了。

身旁的宮娥夕秀低叫了一聲、未及向東宮見禮殿外便又擁進一群人,都是太子身邊的隨侍,個個驚慌失措呼啦啦跪了一地,哀求:“殿下,請隨奴婢們回去吧——”

太子恍若未聞、隻一直緊緊縮在母後懷裏,宋疏妍感到他在發抖,眼神沒有一絲落到別人身上去,一邊慢慢拍著他幼小的肩膀一邊問:“冷麽?”

又輕又柔。

太子搖頭,她卻還是回頭示意身後的宮娥朝華去取了一條毯子,給孩子披上的工夫才回頭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宮人,淡淡說:“都下去吧,本宮同太子說幾句話。”

眾人麵麵相覷、沒有一個起身離開,她也不惱、隻歎了口氣,又道:“本宮也知你們不易,事後若有人怪罪仙居殿會一力擔待,不會牽連無辜。”

說著,又讓夕秀代為賜下一些金銀,眾人惶恐叩首繼而接連退去,殿內終於是安靜了。

小太子卻還站在原地不動、宛如受驚的小獸一般蜷縮在母親身邊,盡管她根本不是他的血親,當時也尚不足二十五歲;一旁的朝華默默看著,有些擔憂地開口:“殿下,娘娘已有兩日不曾合眼,您……”

話說得含蓄、衛熹卻已驚醒,很快從宋疏妍懷中離開,抬頭才見她麵容蒼白,原來那時已經累極了。

“母後……”他十分愧疚地囁嚅。

她搖頭笑笑、不怪他卻怪朝華多嘴,拉著孩子的手一起到外殿的坐榻上坐下,慢慢問:“你到我這裏來,幾位輔臣沒有阻攔麽?”

“皇伯父不許兒臣出東宮,”衛熹半低著頭回答,瘦弱的小手摳在一起,“是陳少師,他讓宮外的士卒放兒臣出來……”

這倒不是多讓人意外的事。

如今陰平王在朝內說一不二,縱是下令軟丨禁太子也不是天方夜譚,陳少師則一貫不參與黨爭、與洛陽金陵二派都走得不遠不近,近來群臣都在仙居殿外守著,他大概也是動了惻隱之心。

“母後……”

沉思之時小太子又開了口,眼睛緊緊盯著她,說:“聽聞他們要母後遷去白鷺台,兒臣絕不準!母後是一國之母,在兒臣繼位後便要長居積善宮,無人可以冒犯!”

語氣很重、可惜卻是外強中幹,柔弱的稚子正以虛假的專橫掩飾內心的虛弱,不願被人看出倉惶和恐懼。

“本宮知道。”

宋疏妍安撫地拍拍他的手,所有明白都放在心裏,平靜的眼底隱匿著複雜的情緒,斟酌片刻後又道:“隻是聽聞衛世子已帶兵前往白鷺台,該是要請董才人回宮——熹兒,你……”

“孤不要她回來!”

衛熹猛地從坐榻上站起來,年幼的聲音顯得十分尖利。

“她是不貞之人、早為父皇所棄!他們憑什麽自作主張接她回來?她就該死在白鷺台!孤隻有一個母後!”

……有些失控。

才人董氏不貞的傳聞此前早已傳遍宮闈,多少人曾戲謔議論、甚至一度懷疑太子非陛下親生,他自幼便在這樣的非議聲中長大,對生母的怨恨刻在骨子裏,怎會在朝夕間改變?宋疏妍還記得她七年前入宮為後時初見這位太子,小小年紀眼神便十分陰鬱,看誰都帶著戒備和戾氣,她用了整整七年才終於成為他的親人、得他真心叫一聲“母後”。

“母後知道……”

她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太子的情緒卻還遲遲無法平複,人一直喘著粗氣、眼眶也微微泛紅,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在宋疏妍身邊坐下,伏在她懷裏悶悶地說:“可我阻止不了他們……”

“他們敬我為太子,說幾日後便在宗廟扶我登位……可他們卻不聽我的,我說要他們撤了圍在你宮外的兵他們不肯,我說不準去白鷺台接那個女人回宮他們也不肯……”

“我沒有辦法……”

“孤”變成了“我”,剝去太子這個尊貴無極的身份之後他也不過隻是一個剛剛失去父親的孩子,沒有人比宋疏妍更清楚衛熹的無力,因為此時此刻她也正被同樣的蕭索裹挾。

“方侯究竟何時才會回來?”

她聽到懷裏的孩子在追問,聲音像是含著淚。

“若有方侯在……那些人便不敢欺負我們了……”

“方侯”。

區區兩字便掀起滔天的浪來,正如一塊巨石被猛地投入結冰的水麵,宋疏妍的手指在無意間收緊,眼中的異樣不消片刻又化得無影無蹤了。

“就快了……”

她聲音低低地回答,一切起伏都壓在古井無波的眼底。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與此同時,巍峨的帝宮宮門正徐徐打開。

雍容的車輿在士兵護衛中緩緩駛入,威嚴莊重的樣子顯得十分高貴氣派,一側隨行的女官卻似有些小家子氣,一路都在忐忑地東張西望;一隻略顯老態的手從內撥開了車簾,陰鬱的天色便這樣映入她的眼底——那是一雙不甚明亮的眼睛,被白鷺台的荒涼孤寒侵染了十餘年,早已不複少女時的明亮。

“董才人。”

衛麟騎馬行於車輿一側,聲音從窗外傳進車中人耳裏。

“今冬天寒,化雪尤冷,才人還是放下車簾,以免受寒染疾。”

措辭雖然恭謹,可語氣卻十分冷漠——一個早為先帝厭棄的孀婦有什麽可敬?若非其身份可以牽製中宮又怎會有機會再回帝宮?便是在雪裏凍死了也無人在意,如今要她放下車簾不過是怕被那些金陵派的老匹夫瞧見再多生事端罷了。

坐在車內的才人董嫻聞言兩手一抖、車簾立刻垂墜而下,片刻後內裏才又傳來她不安的聲音:“……是,有勞世子。”

先帝後妃、太子生母……卻在一介臣子麵前卑怯如斯。

衛麟輕蔑地朝車內掃了一眼,毫不掩飾臉上的倨傲之色,進得宮門之後便欲轉向北宮先行麵見其父,行過禦園之時卻見另一側行來一乘玉輦,金玉為飾,仆從開道,該是皇後命人送太子回東宮的儀仗。

錯身的工夫一陣寒風吹過、微微掀起車輿的簾子,董才人便在這麽一道縫隙裏看到了玉輦之上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有幾分像自己,又有幾分像先帝,比上回見時又長大了不少,已然是個英俊秀穎的少年。

上回……那又是什麽時候?

該是兩年前她蒙恩回宮賀新歲時了,同樣也是途徑禦園,同樣也是遇上皇後的輦駕,宮人都說聖上如何寵愛她、乃至專為她修了一座梅園——她叫宋疏妍,疏影橫斜水清淺,眾芳搖落獨暄妍,正是梅的寓意。

如今梅園猶在,滿庭霜雪襯得花色更濃,香氣幽幽十裏可聞,繁盛的模樣宛若天邊的紅雲,是如今這一片縞素的宮闈裏唯一的朱色。

很美。

……又很令人生厭。

此刻董才人一手死死攥著車簾的邊緣,眼還緊巴巴地盯著距自己隻有一步之遙的皇兒,一聲喚眼看就要脫出口,衛熹卻先一步看到了她——極快的一瞬,嫌惡的暗色卻立刻鋪滿他尚且稚嫩的眼底,那麽直白又那麽強烈,宛如一把尖刀狠狠插上他生母的心。

擦肩而過。

他沒有停下,好像的確多一眼都不想看她,玉輦向遠處行去,隻能依稀聽到他與宮人交談的隻言片語,像是在囑咐皇後身邊的宮娥好生照料她的身體、連夜裏要燃什麽助眠的香料都一一過問。

車簾再次落下,董才人的眉眼也跟著低垂了下去,車輪轆轆地響著,也不知過去多久才終於停下,衛麟倨傲的聲音從車外傳來、要請她下車,她就順從地下去了,手搭在白鷺台侍奉她多年的宮娥的手上,可憐的孩子從未見識過帝宮的威嚴,直到此刻仍渾身打顫。

她自己也沒好到哪兒去,下車後便見到肅穆莊嚴的北宮殿宇,陰沉的天幕之下站著幾位看不清麵目的男子,大約就是此次下令將她從行宮接回的那幾位大人,她不知道他們要自己做什麽,正如她不知道自己往後一生的命運。

“臣等叩見太後。”

他們神情冷漠地對她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