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雪仍簌簌下著。

城中早行宵禁、如此大亂之夜四下更無人走動,卻有一道影子冒雪自帝宮方向奔入坊內,高門朱樓未點明燈,隻可映著一地雪光依稀瞧見門楣上的“宋府”二字。

來人自角門而入,與一早候在門邊的仆役急道:“快去報大公子,宮門已落鎖,尚書大人今夜怕是回不來了——”

正堂。

屋內燒著上好的炭火、風雪夜裏亦能教人生汗,隻是堂上的氣氛卻冷若冰霜,連宗族內鮮少露麵的長輩都徹夜長坐,今夜已注定無眠。

“洛陽是要大亂了……”

有人在歎息。

“當初那衛弼帶兵入城就是包藏禍心!跟他那做了叛臣的兄弟是一丘之貉!可歎陛下糊塗,竟封他做輔政之臣!”

“陛下又能如何?那陰平王手中有近十萬兵、乃當今宗親之首!不將其籠為輔臣才是真要逼出第二個衛錚!”

“那也不可容他帶兵入洛陽!天子剛剛駕崩他便敢倒鎖宮門,如今文武百官可都還在裏麵!——他這是做什麽?拿諸臣作人質!”

“幸而宋泊有遠見,今早上朝前便察覺有異讓子皋稱病告假,否則眼下連他也要被困在宮中……”

話至此處堂上眾人又轉頭看向了坐在下首的一個年輕男子,約是而立之年,一身素色錦服沉默寡言,清俊的麵容被堂上的燭火照得半明半昧。

“子皋——”

坐在上首的一位堂叔又在叫他。

“依你之見,眼下當如何行事?”

那是宋氏主君宋澹之侄、工部尚書宋泊長子,從六品台院侍禦史宋明然。

他沉吟著像在思索,片刻後又轉頭看向另一站在門口的男子,問:“來報的人可還送了什麽別的消息?”

那人生得與宋明然有六七分像隻是年紀更輕一些,乃是他異母的弟弟宋明識,一聽他問便立刻答:“宮門落鎖消息不通,隻聽聞夜裏北衙六軍頻有異動,該是與陰平王起了幹戈。”

話一說完堂上更是嘩然,眾人交頭接耳或驚或怒,宋明然的眉頭亦越縮越緊,道:“衛弼膽子再大也不敢動太子,否則落人口實還如何坐穩輔政之位?何況有範相和陳少師在側,他也不敢做得太過。”

宋明識點頭,又問:“那大哥的意思是?”

宋明然深吸一口氣,答:“……恐怕他們要動的是皇後。”

“皇後?”堂上之人皆驚,“疏妍她——”

“皇後並非太子生母,又出身於我金陵宋氏,”宋明然的神情越來越嚴肅,“先帝遺詔必再言及南下遷都之事,而如今朝中之人卻大半都是洛陽派……”

“他們到底想幹什麽!”

“若中宮易主,則於我宋氏是一重創,太子年幼不可主政,那麽遷都之事……”宋明然沉沉一歎,“……或終成一紙空談。”

“放肆!荒謬!”

堂上群情激憤。

“那衛弼範玉成當自己是個什麽東西!皇後乃一國之母!他們怎麽敢——”

“他們糊塗!朝中洛陽一派不願遷都,無非是怕南下之後宗族失勢而讓我宋氏得利,卻不知再留於舊都將臨傾覆之禍!國將不國!”

“為何偏偏在此時?我宋氏主君也位列五大輔臣之中,卻偏偏在陛下駕崩之時……”

“他們正是看準了這一點!趁宋澹不在為難他的女兒——可恥!可恨!”

義憤填膺。

隻有宋明然穩坐不動,雙眼看著虛空處仍在沉思,少頃方才拱手向堂上諸位一拜,道:“眼下洛陽戒嚴不得出入,幸而幾日前父親就著人送信去金陵告知伯父陛下病危的消息,隻盼伯父能早日北歸,可……”

他未將話挑明,實則這一個“可”字已然包含了太多隱憂——宋氏主君宋澹乃先帝心腹之臣,貴為正二品尚書令,可他手中卻無一兵一卒,在此大亂之時入洛陽,隻怕反而……

堂上眾人皆了然,沉默之際又聽門外風雪呼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而這無數身處權力之巔的皇城中人也不過隻是大浪淘沙中的一粒塵埃罷了。

大亂……終將至。

次日仍是陰天。

大雪已經停了,化雪的日子更加陰寒難耐,帝宮禦道上積了厚厚的雪,宮人中卻無一個有膽子從掖庭司禮監出來清掃,蓋因眼下局勢有如千鈞懸於一發,每隔三五步便能看到有帶刀的士卒往來,有的出自宮中禁軍,有的則全然臉生。

而仙居殿更是成了全洛陽城最熱鬧的地方。

昨夜北衙六軍與陰平王府兵兩廂對峙的消息傳遍宮闈,緊接著又聽聞朝中三位輔臣連夜麵見皇後,約莫一個時辰才從重兵封鎖中出來;陰平王臉色鬱沉、與範相密議良久,隨後方派自己的長子引兵向城西而去,正是白鷺台的方向。

白鷺台……

彼處行宮荒廢已久,實則卻還住著一位不可說之人,便是太子真正的生母才人董氏;她原是掖庭出身,元彰年間偶得陛下醉後寵幸,竟洪福齊天一舉得子,自為天下人所豔羨,隻是宮中傳聞她曾與司禮監一位總管有私,因了這層關係才被調往大宴服侍,因此即便誕下龍子也仍為陛下所憎,生產後不久便被遣往白鷺台幽居。

如今陰平王一麵要皇後遷出仙居殿,不成後又派長子帶兵向城西而去……莫非是想從白鷺台請回太子生母,逼迫皇後讓出太後之位?

綱常盡亂!

萬萬不可!

被鎖宮中的群臣原暫被安置在南宮別殿,一聽此消息便再也按捺不住——他們之中雖有大半屬洛陽派、又畏懼如今朝內三大輔臣的強權,可也有不少是力主遷都的金陵派、深知皇後一旦讓位便會失去垂簾聽政的權柄,彼時朝堂大亂禍及社稷終會招來傾覆之禍,遂紛紛奔出南宮直往仙居殿而去,手無寸鐵站在刀兵加身的甲士麵前,絕不容皇後有絲毫閃失。

大雪方停,寒意森森,被困朝內的多是上了年紀的高官文臣,曆經一夜大亂早已心力交瘁,如今隻穿一身單薄的官服硬生生立在雪地裏又怎麽受得住?半天功夫就倒下了兩個,直接被抬進了太醫署。

仙居殿內有了動靜,是皇後不忍見諸臣受難而命宮娥拿出些炭盆手爐供人取暖,陰平王府兵卻十分強橫,不準宮娥踏下玉階半步、更不準她們將東西遞出去,北衙六軍的婁蔚將軍見之大怒、險些就要與人動手,若非後來被皇後傳話勸阻,當場便要見血。

眼見局勢越發緊張、三大輔臣亦不可坐視不理,隻是陰平王和範相一向頗為矜高、又素來自覺與金陵派無話可講,於是隻好由太子少師陳蒙出麵調停;這位大人曾是令和年間的狀元、曆來便是朝中清流,如今年近知天命之年、鬢發已經白了一半,從遠處向仙居殿而來,步履都有些蹣跚,一走近便向諸位同僚一拜,曰:“大雪天寒,諸位久留於此也不是辦法,莫如先回南宮稍歇,晚些再議事罷。”

眾臣中站在最前的那位乃是皇後的叔父宋泊,貴為正三品工部尚書、又是宋氏主君宋澹的同胞弟弟,眼下兄長不在洛陽,金陵派自然以他為首,此刻他亦向陳蒙一拜,沉聲曰:“臨患不忘國可謂之忠,區區饑寒之憂又何足掛齒?我等在此,守的是先帝遺命天家尊嚴,更是社稷乾坤天下黎民,還望長仁兄諒懷。”

“你們這又是何苦!”陳蒙聞言重重一歎,“眼下洛陽形勢你我皆心知肚明,諸君若真想保下皇後便應請之入白鷺台,待他日君侯北歸再——”

他頓住不再說,又是一聲長歎。

眾人聽話聽音,也明了這位太子少師並非全屬陰平王一黨,隻是他原為庶民出身、雖則如今官至輔臣也終是聲望不足,值此大亂之際又能做什麽?卵與石鬥,不可為也。

宋泊又對他長身一拜,這回便更多了幾分徐緩鄭重,複道:“長仁兄有此言,我便知你心中已明是非——我等非不願退、實不能退,洛陽一派狼子野心咄咄逼人,為謀私利而害國家,今日我等若退、皇後必將為逆臣所辱,期年之後我等老臣又當以何麵目見先帝?”

“長仁兄!一念之仁,可救蒼生!”

語罷,又領群臣齊齊向陳蒙下拜,有年邁者力不可支亦雙膝而跪,懇切之態令人動容;陳蒙大驚失色,當即也一掀衣擺跪在地上,邊扶一幹同僚起身邊急切道:“蚍蜉撼樹、為之奈何?諸君非不願退、實不能退,我非不願助、實無力助——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長仁兄能助——”

宋泊卻不起身、仍執拗地長身跪在雪裏,抬起的眼中深埋暗光,一切希冀都在那裏:“隻要……”

他緊緊拉過陳蒙的手,食指一筆一畫在對方掌心留下兩個字,陳蒙細細留心一察,方覺他寫的是——

“太”。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