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八月初時宋明真已渡江至中原, 一路快馬向北疾馳,滿目所見皆是瘡痍。
官道之上流民遍地、個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稚弱的孩童被父母拖拽著向前走, 尖細的哭聲令人聽了心慌;他拉住幾人問詢,有老叟自稱是從關內逃難而來, 朝廷軍已抵不住突厥鐵蹄, 前幾日懷遠甚至被屠了城。
“屠城”……
此等殘酷的字眼著實駭人聽聞,以致八月暑熱剛褪也如數九寒冬般令人戰栗,宋明真眉頭緊鎖,抬目遠望時隻見殘陽如血, 猶豫片刻又策馬揚鞭日夜兼程向北而去。
如今朝廷軍已基本退到了原州。
蘭州一帶雖還戰事頻仍、但整體已呈退守之勢, 南北兩線合流一同抗擊叛軍與西突厥, 東突厥則交由謝氏等幾鎮節度使分而製之;軍隊大營肅穆冰冷,望之又難免感到幾分蕭索, 無數受傷的士兵被匆匆忙忙地抬進抬出, 人命於此正如浮萍草芥般輕飄微茫。
宋明真憑薦信入內、說要求見方氏主君,營中參將上下審視他一番,神情冷淡道:“將軍軍務在身尚未歸營, 你且在外等著吧。”
軍中之人作風硬朗、可不會看著什麽文臣清流的顏麵說話辦事,宋明真初來乍到也無意惹是生非, 點點頭便打算避開;哪料剛一回身便聽到有人“咦”了一聲, 抬頭時又正對上一張頗為熟悉的臉——英姿颯爽又細皮嫩肉……可不正是當初在驪山險些害他妹妹丟命的婁氏女婁桐?
“你——”
他真是大吃一驚,尤其在看清對方居然還穿著一身士兵甲胄時就更瞠目結舌,怎麽也想不通如何竟會在軍營中看到一個出身名門的閨閣貴女;反之婁桐倒是十分大方,照麵過後便快步向他走來, 唯獨因念著過去自己闖下的禍端而感到幾分尷尬,對宋明真略微僵硬地笑了一下、又問:“二公子如何會出現在此地?不是隨家族遷去江南了麽?”
宋明真心道你一個貴女尚且明晃晃混在一群粗莽軍漢中, 他又如何來不得了?麵上卻隻輕咳一聲,草草答:“國難當頭……總應當盡一份力。”
頓一頓,又看婁桐一眼,問:“婁小姐這又是……”
“我?”婁桐揚眉一笑,倒是半點不扭捏,“也同二公子一般是來報國的——畢竟苦習武藝多年,總要隨父兄一道上陣好生殺幾個敵軍才不算荒廢。”
當然……也是為了躲長安那些契而不舍找上門來的婚事……
這後半句被她藏在心裏,宋明真便隻驚歎於婁氏女的氣度——如此巾幗不讓須眉,卻分明比許多七尺男兒還要果敢剛烈!
他心中陡然生出一陣欽佩、過去在驪山結下的梁子似乎也倏然顯得不那麽緊要了;上前一步欲再同對方攀談,偏巧這時又聽大營之外傳來陣陣馬蹄,回首之際果然瞧見塵土飛揚兵甲赫赫,正是方婁兩姓的主君一並縱馬歸營,兩人身後各隨同兵將無數,果然聲威煊赫氣貫長虹。
宋二公子已久未與方獻亭謀麵,當時遠遠瞧見便欲揮手朗聲叫一句“三哥”,開口前卻見兵馬之後另跟著一套車架,觀其形製……像是來自宮中。
他於是暫未動作,不多時果然瞧見一位有些麵善的內官打從車上下來,三哥與婁嘯將軍皆敬稱之為“中貴人”,想來便是當今天子身邊的內侍總管王穆了。
那人對兩位將軍點頭、隨即雙手捧出聖旨,一抹明黃在黑壓壓的軍營中顯得分外刺目,眾人見之皆下跪聽旨;他和婁桐一並跟著跪了,隻是因隔得遠而並未聽清其中所宣明細,此後又見中貴人獨將聖旨交於三哥之手,婁嘯將軍則轉身帶著長子婁風先行離開了。
宋明真挑了挑眉,稍一斟酌也不難猜出其中原委:此前天子封婁嘯為鎮軍大將軍、三哥為征西大將軍,擺明是以前者為正後者為副,如今朝廷軍卻節節敗退、婁氏所司北線更全靠南線的潁川軍填補支撐,自然難免令人暗生非議,想來天子新旨泰半便涉及換帥之事,這才惹得婁將軍不快了。
唉,這真是……
他默默歎一口氣,身邊的婁桐卻似並未想到這一層,待眾人起身後又問宋明真要不要隨她先去歇腳洗塵;他笑答了一聲不必,又說:“我尚需前往拜見三哥,還是改日再與小姐敘舊罷。”
而實際那時戰事吃緊、前方軍報一刻不停快馬送入營中,別說是宋二公子、便是那遠自西都而來的中貴人也不過隻能在宣旨時匆匆見方氏主君一麵,此後在原州僅逗留幾個時辰,日暮前便乘車離去了。
宋明真別無他法、隻好獨自在大營外圍徘徊等候,帥帳之內始終燈火通明,大抵諸將議事也非一帆風順;晚些時候奉命帶兵去送中貴人的方四公子回了營,一入大門便遠遠瞧見他,眼睛一亮下馬闊步行來,一照麵便笑道:“還當是我看錯了,原竟果真是你——大哥說你該再過幾日才會到,如今看來這一路必是趕得很急吧?”
兩人久未謀麵,仔細算來這還是打元彰八年初方氏避居潁川後的頭一遭,過去瞧著稚氣未脫的方小公子已被曆練得成熟許多,人更高也更壯,言辭談吐皆利落穩當;兩人俱是暢懷,寒暄幾句後方雲誨又問:“怎麽一直站在外頭?該先尋個地方歇息才是……”
宋明真便說自己還不曾拜見過三哥、總要見上一麵才好再做安排,方四聽言卻微微一歎,轉頭朝燈火尤明的大帳看了一眼,道:“那可不知要等到何時了……近來戰事吃緊,三哥已一連數日不眠不休。”
這確是不難料想。
北上這一路他親眼瞧見流民遍野,間或還看到有潁川軍護送百姓過關南逃,想來三哥不僅須盯緊前方戰事、還要為後方瑣務掛心,的確千頭萬緒十分不易。
他默然不語,方雲誨則又回頭跟手下士兵問了問時辰,斟酌片刻後還是帶著宋二一同向主帳走去,邊行邊道:“隨我碰碰運氣吧,且看三哥能否抽得出工夫。”
宋明真自十分感激,靠近大帳時卻聽內裏不斷傳來激烈的爭執聲,依稀像是婁嘯將軍在發怒,厲聲罵:“荒謬至極!舍關內半壁而退至烏水以南?突厥人剛屠了懷遠,我軍不力挫其銳告慰冤魂、反而示弱回避畏首畏尾,卻讓天下人如何議論!——況關內道乃京畿道前最後一道屏障!關內失則長安危,爾等究竟知是不知!”
他大抵是怒極了,高聲叫罵的聲音都已有些嘶啞,帳中其餘將領卻寸步不讓,又反詰:“婁將軍眼下倒是意氣崢嶸,當初我家主君力主率兵奇襲時怎麽不見你首肯?如今突厥來勢洶洶我方又久戰疲敝,烏水以北根本守不住!難道還要在此死守陪葬不成!”
“方昊——你——”
一來一往針鋒相對、卻是誰也不讓誰,不多時吵嚷之聲更甚、當是方婁兩邊的將領各自越鬧越凶,瀕臨失控之際帳內又忽而傳來“砰”的一聲悶響,下一刻便鴉雀無聲滿座寂然,在那一刻卻反更令人心中不安。
“我意已決,不必再論。”
一片靜默中終於響起方獻亭的聲音,宋明真隨方雲誨一並在帳外聽著,對此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明日關內軍便由婁風率領回撤,世伯可晚一步助北岸百姓南渡烏水,七日之內務必將前方清空,屠城之事絕不可再生第二次。”
“依令行事。”
冷肅的語氣幾乎沒有一絲起伏,即便未見其人威壓之感也仍撲麵而來,宋明真更無措幾分,出神的當口大帳簾布已被人憤而挑開,婁嘯將軍一馬當先拂袖而去,其子婁風則神情十分尷尬地晚一步追隨離開。
方雲誨沉沉歎了一口氣、大抵對眼前景象也已見怪不怪,待帳中將領散盡了又回頭對宋明真示意讓他進門;後者有些猶疑,心中莫名又生出幾分緊張,腳一踏進大帳便令獨立於沙盤之後的方氏主君抬目向他看來,深邃的雙眼沉鬱又鋒銳,果然已與一年多前在江南時不同了。
“三哥……”
宋明真忽有幾分口訥,語氣亦不覺帶了幾分試探。
“……是我。”
方獻亭亦將將認出他,片刻前爭端帶來的冷意尚未全然消退,此刻眉間依然染著幾許未化的霜雪,所幸還是點頭應了一聲:“子邱。”
宋明真微微心安,又匆忙入內與對方問了好,方獻亭也無那許多閑話可與他說,隻道:“宋公薦信我已收到,你既有意從軍這段日子便姑且留在我左右——稍後可先去尋遊騎將軍,他自會將你的事安排妥當。”
言語極簡略、透著公事公辦的嚴肅,宋明真於是不敢再叫“三哥”而改稱了一聲“將軍”,方獻亭匆匆點了個頭,目光仍被牢牢牽在麵前的沙盤上,他繼而便知曉自己不該繼續逗留,一拜後便要躬身退下。
將去之時卻又止了步,猶豫一番還是從懷中掏出一封薄薄的書信,方獻亭已再次看向他,他便為難道:“是、是四妹妹托我帶來的……不知將軍是否……”
那時帳中燈火明亮,宋明真卻依舊難以判斷方獻亭眼底是否也曾生出過一絲動搖,國難當頭生民離亂、還有數不清的大事需要這個男子一一過問料理,他的心不能亂,哪怕一絲分神都要天下人共同擔待;無言的刹那短暫又漫長,事後想想那或許便是他的“近鄉情怯”,幸而最後他還是伸出了手,接過信卻並未拆開、隻在匆匆一瞥後將之輕輕擱到了一旁。
“……去休息吧。”
他淡淡說著,好像忽然變得很疲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