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更深夜闌, 婁氏父子也是一般無眠。

一點殘燈如豆,映照出婁嘯於滿地狼藉間獨坐的身影,軍帳內能砸的東西都已被砸得四分五裂, 婁風沉默地站在一旁看著,想開口勸慰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他知道的……父親是自覺受了辱。

自古陣前易帥皆是大忌, 天子卻寧冒此險也要將婁氏換下, 本質無異於當著天下人的麵狠狠在父親臉上甩了一個巴掌;潁川方氏其勢難遏,貽之年紀輕輕便居於父親之上,也的確是有些……

他歎了一口氣,還是猶豫著上前, 勸:“父親……”

婁嘯麵無表情, 激憤過後心底隻剩一片慘淡, 蓋因他比自己的長子看得更遠,所懷之憂亦比他更深更重——事到如今主帥由誰來做根本已經無關緊要, 唯一要命的隻有關內的形勢, 須知他婁氏盤踞於此多年,若果真將半壁舍給突厥則一族必受重創而就此沒落,他作為一族主君又當如何同滿門上下交代?

……這是動了他們的根。

“方貽之……”

他緩緩眯起眼, 神情終究是顯出幾分怨怒了。

婁風在一旁瞧得真切,雖說不難理解父親因何如此憤恨, 但本心裏亦不得不承認退至烏水以南是眼下最好的選擇——突厥參戰不過半載, 幾勝之後又士氣大振,朝廷軍理應避其鋒芒做長久打算,盲目硬扛隻會事倍功半損兵折將。

但……

“我族絕不會就此低頭——”

婁嘯狠狠一拍桌案,一聲巨響在深夜中顯得分外刺耳, 也許對潰敗和失勢的恐懼已令他心神大亂,而逞凶鬥狠又偏在此時成了膽怯最好的遮蔽。

“那晚生要在我麵前耍威風……他癡心妄想!”

另一邊, 宋明真則是將將在潁川軍中安頓下來。

遊騎將軍正是方大公子方雲崇,早半月便聽聞宋二要來投軍、次日一見人就將之領進了右軍騎兵營,且道:“我固知子邱弓馬嫻熟武藝出眾,隻是軍中規矩森嚴、晉位還需憑軍功說話,如今便要委屈你先從士卒做起了。”

宋明真早做好如此打算、更沒那麽多嬌氣的毛病,當下隻說全憑將軍調遣;方雲崇欣慰點頭,又抬手拍拍他的肩,說:“不過也不必太過緊張——近來首務是護送關內百姓南撤,即便要與突厥交戰前麵也還有神略軍頂著,出不了什麽大事。”

神略軍……

那是潁川軍精銳中的精銳,據說此次擊退叛軍的幾次大捷皆由他們摘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動若鬼神驍勇無雙,說來著實令人欽敬。

宋明真亦十分神往,轉而又問及入神略有何精要法門,方雲崇便答:“下回你親自問問貽之吧,神略軍直屬我族主君,進出諸事還都得他拿主意。”

他便點頭應了、心中更默默存下此誌,方雲崇又看他一眼,搖頭笑道:“這世上能摧堅殪敵的可非獨神略一支,子邱既入我營,定也能知曉右軍騎兵營的神勇。”

方大公子說的可不是空話。

叛軍與突厥之兵自西北向東南逼來,朝廷軍便自原州北上與之對峙,潁川軍在宥州前方與敵軍廝殺,繼而向內拉成一條長線,東南端止於勝州榆林、交由婁氏所率關內軍負責,一路且打且退,皆為給關內百姓南撤爭取時間。

神略軍果然一路擋在最前,方獻亭更身先士卒一力垂範,數日來與突厥遭遇數次,竟未有哪怕一次敗績;宋明真雖習武多年,但像這般真刀真槍地上戰場也是頭遭,隻見那突厥鐵騎個個彪悍雄壯、所騎戰馬都比他們的更為高大矯健,揮刀殺來時個個口中發出怪叫、正是蠻夷之人才有的粗放暴虐之態。

初時亦曾心生恐懼,但見左右同僚皆奮勇搏殺一時卻也壯懷激烈,揮劍與敵寇短兵相接,沉重的力道令他虎口發麻又更加亢奮,胡虜目眥欲裂的凶惡臉孔就在眼前、他看到的卻是懷遠百姓無辜慘死的淒涼之景,入骨的恨意令人在那一刻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他眼看著自己的劍刃深深刺進敵人的胸膛,滾燙的鮮血噴湧而出濺在他的臉上,清晰的熱意告訴他對方已經死了、而他和他身後無數的人們卻依舊活著。

……這似乎便是世上最重要的事了。

征戰無窮無盡,有時甚至要從白日奔襲到黑夜,或許片刻前方才拚死將敵寇擊退、下一刻斥候便回報前方幾裏又有大軍接近;揮劍揮到手臂麻木、被突厥長刀砍出的傷口甚至來不及料理,北地粗糲的風沙一陣陣不留情麵地刮到臉上,被死死糊住的眼睛有時甚至根本睜不開,多少次他都感到自己將死,最後一刻卻都被左右同僚救下,或許在此之前他們隻是素昧平生的兩姓旁人,在那時那境卻是生死與共的患難之交。

唯一喘息的機會也就是入沿途城池休整之時。

百姓不比將士、遷移起來動作總是遲緩許多,老幼行動本就不便、其中大多又攜輜重若幹,是以數日下來還有許多留滯城內未及南渡烏水;他們已被打怕了,最初一聽到軍隊行進之聲便驚恐地四散奔逃,直到後來遠遠看見潁川軍的軍旗才終於定心——一個“方”字分量幾何?二十年前便是他們救了世人的命,如今他們終於又來了,便也定能如過去一般退敵安邦濟世救民。

宋明真騎著馬隨軍緩緩進城,沿途看到無數百姓跪伏於道旁對他們下跪叩首,甚而還有白發老嫗涕泗滂沱泣不成聲;他遠遠看到三哥下了馬,親自伸手去將那些百姓扶起,眾人卻隻緊緊握著他的手,大抵也在哀哀懇求他去救他們的命。

好像他是神祇……好像他無所不能。

自然……宋明真深知三哥用兵如神深得人望、潁川軍攻無不克也如鐵壁銅牆,可……

說不清的辛酸滋味在那一刻倏然湧上心頭,令他在深夜獨自療傷時亦難以釋懷——也許他是在心疼他,也或許隻是在自憐罷了。

低矮的草棚簡陋至極、過去在家中便是畜養的牲畜都比這住得體麵,如今他卻連這一點蔭蔽都深深感念;細細想來唯一與往昔相同的便隻有棚外清白的月色,他獨自仰頭去看,忽然發現自己……已不知今夕何夕。

東南一線的戰況相較西北便和緩得多。

潁川軍頂著大半重壓、關內軍這幾日不過隻與突厥遭遇過兩三次,按理說本當有更多餘裕助百姓南下渡河;隻是婁嘯將軍總心有不甘,尤其眼見過去在自己族人治下的城池土地漸漸零落荒蕪、心底的淒涼惱恨之感便越發強烈,那護送百姓回撤的動作也變得越發拖遝。

——該死的叛軍!

——該死的突厥!

——該死的方氏!

人人都是如此可憎、俱要將他婁氏生生逼到懸崖之畔——那一道烏水豈是那般好渡的?渡過去便是舉族衰敗一落千丈,不渡過去又是死生大劫命懸一線——何等可悲可憎!

他如困獸般焦躁悲切,軍中婁氏族人亦紛紛要他拿個主意,層層羅網之間竟不可見一絲天光,他才忽而感到無路可走究竟是怎樣一番椎心泣血的滋味。

“父親……”

長子婁風也終於忍不住開始勸解他了。

“眼下叛軍勾結突厥其勢正盛,依貽之之令撤回烏水以南據堅城而守的確更為穩妥,待他日時機成熟我族自會再謀北進,這關內終還是我婁氏囊中之物……”

一番勸解十分懇切,落在他父親耳中卻幾與悖逆無異——他甚至劈手扇了長子一個耳光,力道大得直把人打背過了身去,又厲聲喝罵:“我怎會教出你這等沒出息的軟骨頭!他方貽之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你連自己的骨肉至親也甘心背叛!”

如此嚴厲的指責真令婁風百口莫辯、更不敢說若再如這般延誤護送百姓他日說不準還會被方氏以軍法治罪;而他沒料到的卻是幾日後斥候又傳來消息,聲稱在連穀一帶發現了疑似逆王衛錚的蹤跡!

——這於婁嘯可真是驚天之喜!

叛軍與突厥固然難纏,可逆王衛錚卻才是一切症結所在!有道是擒賊先擒王,一旦擒殺賊首鍾氏便再無名義作亂,屆時即便突厥不退他婁氏也將立首功,不單能力壓方氏一雪前恥,更能保住他關內大好城池土地!

婁嘯如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命人調兵遣將追捕逆王,而他左右親兵不過幾千之數,還需調動東南防線上的關內重兵才可保增勝算,此舉卻令婁風大驚,連忙勸:“父親不可!私調重兵乃是重罪、若依軍法必斬首示眾!——遑論、遑論這逆王忽然現身也恐有蹊蹺,還是與貽之商議過後再……”

“豎子!”

婁嘯已急紅了眼,唯恐一時耽擱錯失良機從此再不能翻身。

“將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況是他方貽之一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的令?——他知何為陣前軍機?——若擒逆王則敵寇自退,為父這是在救國、在救天下人!”

一頓,嘴角又浮現一絲冷笑,道:“潁川方氏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想來即便暫失我族助力也能大勝突厥,便讓他們自去守勝州榆林,本將倒要看看他方貽之是否果真是武曲降世!”

語罷匆匆拂袖而去,步履鏗鏘已是絕無轉圜的餘地,婁風眉頭緊鎖、心底卻莫名升騰起一陣極強的驚懼不安之感,沉思良久後終於伸手招來左右副將,語速極快地壓低聲音道:“速速快馬至宥州報方侯,逆王現身東南已亂,這烏水以南的百姓……恐怕就要護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