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她像是還活在一年前。
先帝當眾將父親棺槨推開的一幕成了她的魘, 自靈堂重歸東宮後更難免思及一切發生前父親欲與她相見的舊景,如今想來那時他是來同她告別的,她卻將筷子一摔冷冷說了一聲“不見”, 從此便與他死生相隔天人永決。
“他是為你我而死。”
衛欽曾這樣告訴她。
“誠然孤之大位令方公舍生,可他更是為護你名節受辱——你說他重孤更甚於愛你?可他卻絕不會為了孤去做錯事……”
“他一生沒有做過錯事, 隻為了你犯錯……他為你遮掩那些不清不楚的舊情, 以致受父皇詰問而啞口無言——冉君……是你令你的父親尊嚴掃地。”
……他說得對。
父親的確一生不曾犯錯,宵衣旰食夙夜不懈,為國操勞征戰不休,每一樁經手的政務都審慎、每一個麾下的士兵體恤——他本可以在那位荒唐昏庸的先帝麵前堂堂正正地站著, 可就因為她……不得不低頭折腰。
——她就真的那麽放不下蘇瑾麽?
年少之時一場綺夢, 固然纏綿悱惻令人難舍, 可說到底也不過就是一樁男女情愛,既未同曆生死大難、又談何銘心刻骨?便如朝露凝了又散, 時日一長也就了無痕跡。
——她又真的那麽恨父親麽?
恨到要說那些決絕的話, 恨到連最後一麵都不肯見?或許她隻是太軟弱了,以為隻要將一切罪過都推到對方身上便能靠怨他憎他度日,從此不必再自省自悔。
其實他是對的……“人生在世孰能從心所欲”, 明明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割舍的一生,對的路最難走卻最令人寬心, 而她犯了錯, 便注定此後一生不得歡愉。
“貽之,我做錯了……”
此刻她在弟弟麵前告罪,一切卻已悔之晚矣。
“……我不知道……我錯不起……”
……那一幕方獻亭記了很多年。
四麵宮牆高得望不見頂,輕而易舉便將一個女子一生困鎖其中, 她逃不出去也無處求援,最後隻好在無人問津處凋謝, 無花的宮殿是在為先父戴孝,而那一片慘淡的光景亦是她自己一生的寫照;他也記得她的話,一個“錯”字重若千鈞,便如懸在頸上的利劍時時警戒於人,告訴他犯錯的下場就是這樣,哪怕隻是小小一步的偏移都會令人萬劫不複。
她錯不起。
他也錯不起。
……世上本無人錯得起。
自長樂門向南出帝宮,尚書省便在司農寺之東、都水監光祿寺之西,六部之中除禮部南院及吏部選院外官署皆設於此,正是外省重鎮事無不總。
將將聽封的婁嘯將軍出宮後便直奔兵部議事,隨行的還有其子婁風小將軍,入門後當即便有官員上前恭迎,婁嘯擺擺手不拘禮節,匆匆道:“我奉天子之旨前來細論征西之事,還請你們尚書出來一見。”
兵部尚書說來正是方獻亭的伯父方廉,且自鍾氏一黨倒台後部內兩位侍郎及下轄四司長官中的兩位皆成了方氏出身,那位官員聽言作了個揖,神情卻頗有些為難,道:“尚書大人及部內幾位上官眼下尚未歸署,恐要請將軍稍待片刻……”
尚未歸署?
婁嘯皺起眉頭,問:“因何遷延?”
“方侯今日歸朝,方氏族人皆應回府拜望主君,”那位官員欠身答,“恐要過午才回了。”
這……
婁嘯眉頭皺得更緊,一旁的婁風已感到父親有幾分不滿,開口要勸時卻聽官署外又傳來一陣動靜,回頭才見是天子身邊的內侍總管王穆親自來了。
婁氏父子客氣地同對方問好,又問:“不知中貴人到此,可是另有陛下旨意要宣?”
王穆笑著搖搖頭,神情十分和煦,答:“婁將軍不必多慮,不過是代陛下傳一句話——方侯年餘未歸長安,眼下正在宮中同皇後娘娘敘舊,恐要耗些功夫才會出宮移步外省,婁將軍不妨先行回府暫歇,待晚些時候再至兵部議事。”
中貴人乃天子近臣、自東宮始便在今上左右伺候,如今親自出宮卻隻為代方氏新主傳一句話,其中寄寓多少天家榮寵已不必多言;婁嘯麵上神情不變,眼神卻漸漸顯出幾分不尋常的深色,點頭笑答:“有勞中貴人。”
自尚書省折回婁府的一路父親都頗為沉默,婁風眼觀鼻鼻觀心、半晌不敢貿然插話;入家門後弟弟婁蔚卻是興致頗高,一見父兄歸來便問兩人今日是否見著了方家三哥,還歎:“可惜今日未輪著我去北衙當值,否則定第一個同三哥問好!”
說來有趣,這位小公子過去本與宋二公子相約一同應武舉入禁軍,未料對方被扯進驪山金雕的官司至今還是白身,他卻已一朝考中被父親安排進了北衙,自覺與當初三哥南衙諸衛上將軍的官階近了一步,早念著要在方氏之人麵前得瑟顯擺一番。
但顯然此刻他父親並無心搭理他這些閑言,腳步不停便從他麵前走過,婁風則是暗歎口氣跟了上去,上堂坐定後屏退奴婢親自為父親斟茶,又頗為小心地問:“父親可是覺得……當今陛下對方氏有些過分倚重了?”
——如何稱不上一句“過分”呢?
潁川方氏本已一枝獨秀,如今卻更登峰造極,一介臣子歸京何至於如此勞師動眾?官船一路護送,長安百官相迎,便是連同自家姐姐在宮裏多說幾句話都要由中貴人代為通傳,縱其確有從龍定鼎之功,也未免太……
婁風察父親神色,答案已是不言自明,斟酌片刻後又道:“但此次平叛陛下仍令貽之為父親之副,可見還是倚重我族的。”
這也是近來唯一能令婁嘯寬心的事了。
過去方賀在時兩人曾以兄弟相稱,如今對方去了,他的兒子卻成了他的同僚——貽之是他看著長大的,深知其才幹品性皆不遜於其父,可兩人終歸是差了一輩,倘若真要作為下屬為對方調遣,那他這張老臉還真是……
“貽之畢竟年少,眼下雖為方氏新主,但在軍中聲望卻還不能同他父親相比,”婁嘯聲音沉肅,看得也是頗為透徹,“陛下此次以我為正,恐怕一來是為求穩,二來也是在為這位方氏新主鋪路……”
鋪路?
婁風聞言一愣,深思片刻後方才回過味來——的確,此戰若勝、方獻亭作為副將自是與有榮焉,若敗、世人怨怪的也隻會是他們關內婁氏,潁川方氏的威名不會有一絲折損……
他沉默下去,神情也是微微凝重,婁嘯抬眉遞來一眼,片刻後又伸手拍拍兒子的肩膀,歎:“江山代有人才出,為父也終究會有上不了馬打不了仗的一日……天下總是少年人的——元景,你要時刻記在心裏。”
這話的意思又深了,分明是要他與方貽之爭個高低——其實又有什麽不應當?數百年前大周立朝之際婁氏同樣立下汗馬功勞,後來奪嫡生亂黨爭不休婁氏也從未做錯過選擇,他與方獻亭本是同輩、算來還比對方年長幾歲,如何便同他爭不得了?
隻是……
“新君終歸更倚重方氏,更與其一族結為姻親,”婁風微微皺眉,語氣頗有幾分無奈,“倘若皇後誕下嫡子,那……”
婁嘯擺擺手,對此倒不甚介懷,隻說:“那位娘娘素來與陛下不睦,如今身子又有虧空,恐怕難有如此福澤……”
頓一頓,又一歎,說:“若你妹妹想得通,倒是應當也將她送進宮去,省得整日在家中鬧騰不得消停。”
他指的正是三房嫡女婁桐,過去本要許給陰平王世子衛麟,結果小兒女之間鬧了一通、還將人家世子給打了,不僅婚事隨之作罷,更累得婁氏與陰平王府的關係一並微妙尷尬起來;最不妙的是這一打給她打出了名聲,整個長安城都因此曉得他婁家的女兒是個母老虎,一言不合便要揮起拳頭舞刀弄槍,哪還有王孫公子肯受罪將人娶回去?如今過了十七歲仍還待字閨中,偏她自己不急不惱快活得很,前段日子還嚷著要跟家中兄弟一起去隴右平亂。
……真是胡鬧!
婁風一說起這個妹妹也是頭疼不已,一歎後更陷入了沉默,稍後又聽父親道:“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平叛之事——敗自然不能敗,勝卻也同樣要勝得聰明勝得漂亮,方氏本已是鼎盛……卻不必再為貽之錦上添花了。”
話說得已是十分明白。
婁氏同為不世將門,亦有無數先輩血灑疆場為國捐軀,世人卻隻銘記潁川方氏之功,甚至先帝更曾直言婁氏已成供方氏驅遣的一條狗——沒人願意認這樣的命,而眼下方氏正值新舊交替之際,顯然正是婁氏翻盤之機。
“我族不做小人,但也不必太過君子,”婁嘯深吸一口氣,神情倒也坦坦****,“屆時你需打起十二分精神,為父定會將最大的功績送於你手。”
隴右一戰舉足輕重,擒獲逆王與鍾曷者必一戰成名加官晉爵,方獻亭既為他之副手,那在戰場之上便自要聽命行事不得逾越——他婁氏斷不會敗德辱行殘害同僚,但同時也絕不會允許方氏之人再添新功搶盡風頭,為君定疆者隻能出自婁氏,天下人也是時候知曉守護他們的並不隻有潁川方氏這一把利劍長戟。
一旁的婁風已然會意,此刻稍一猶疑便向父親低頭抱拳,一雙堅毅的眼中同樣懷有對功業熱切的渴望,俄而恭聲答:“兒謝過父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