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朝會終了群臣退去, 天子獨召潁川侯入紫宸殿前堂。

“這當是朕與你闊別最久的一次了……”

入殿後衛欽匆匆免了方獻亭的禮並令王穆賜座,與舊友同坐時神情分外和煦,卻是久違露出了些許鬆弛平和之態。

“自方氏回遷潁川已一載有餘……貽之, 你可令朕好等。”

他確然等得辛苦,畢竟曆來將方氏視作腹心, 自先國公去後便終日惶惶, 此前先帝駕崩時若非方獻亭早早遣其餘方氏族人遠歸護駕,他的不安恐怕還要更多些。

方獻亭亦對新君十分惦念,兩人在君臣之外更有少時相識一路扶持的情誼,此刻同樣頗為感慨地應和了兩句;衛欽又著人給他添茶, 隨後問:“聽聞你在江南盤桓半月有餘, 卻不知是什麽緣故?”

自然泰半是為了兒女私情, 隻是眼下國家動**他又大孝未過,想來還是不應大張旗鼓將自己與疏妍之事向外說, 方獻亭斟酌片刻, 答:“宋氏兄弟避居金陵,但在士林間仍聲望甚隆,臣赴江南欲請之為陛下效力。”

這自是合情合理的說辭, 衛欽聽了神色卻是不豫,聲音也涼了些:“宋氏……當初方公去前曾將朝事托於那兄弟二人之手, 此後不過稍遇父皇叱咄便避若驚弓之鳥, 如今朕已登基又何須他家效力?便自此在江南乞了骸骨罷!”

如此情狀分明是還對宋氏懷怨,惱對方在他境遇最為艱難之時未予助力,照理說此等事方獻亭本是不耐管的,但如今念著宋疏妍, 還是……

“宋氏畢竟清流出身,當初又涉案甚深受先帝遷怒, ”他隱隱替宋氏開脫著,“如今陛下登位萬象更新,朝堂也正值用人之際,若……”

點到即止。

的確,過去朝堂已被方鍾兩黨一分為二,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鍾黨之眾自然要被清洗,眼下朝堂半壁幾乎皆被革除、能用之人本就稀少,若天子肯放下對宋氏的心結,那麽……

衛欽歎息一聲,也知方獻亭所言在理,沉吟片刻後又擺擺手,說:“這些文臣任免說來倒在其次,眼下最緊要的還是你與婁嘯征西之事……”

他深吸一口氣,神情又有些不安了,稍後衡量著說:“貽之,你應知朕視你若手足,自是萬事以你為重……但婁嘯將軍畢竟年高德劭,此次平亂朕以他為正而以你為副,你……”

這話是說得太體恤了。

鎮國大將軍本是從二品,征西大將軍則是從三品,這意味著此次平亂方獻亭將為婁嘯副手,在戰場上更要聽其調遣;潁川方氏雖是當世第一,但方獻亭畢竟才不過二十二歲,那婁嘯將軍當初是與方賀稱兄道弟的,如今又豈有對方獻亭一個晚輩俯首聽命的道理?

“陛下此言過重了,”方獻亭會意後立刻接口,“關內婁氏忠勇過人,婁嘯將軍亦是臣的世伯,此次以他為正本就是理之所在,臣必當恪守本分聽憑安排。”

衛欽聞言長舒一口氣,一邊拍著方獻亭的肩膀一邊連說三個“好”字,又慨歎:“你自是顧全大局通曉利弊的,有你在朕才放心……”

話到一半卻又憂慮起來,一默後再道:“隻是此次興兵另還有一樁難處……”

其實即便天子不說方獻亭也明白,是軍餉籌措出了問題。

方氏族人遍布朝野,尤其兵部更在他伯父方廉轄下,是以即便這段日子身在長安之外也知曉朝廷在籌措糧餉時遭遇的重重困難——先帝暮年好興土木,單是數次東巡便耗費甚巨,遑論又多次修繕宮室新造道觀,連年下來共計花去數百萬貫;朝廷為守邊地設下十方節度使,而因鍾氏數番作梗削藩多年來皆不見成效,這幾員大將不單手握兵權、更掌屬地財政大權,近些年上交朝廷的稅賦接連折損,分明是飽其私囊貪贓枉法。

人禍之外又有天災,譬如此前棣州水患便令朝廷損失慘重,一樁樁一件件堆疊在一處,致使新君一登大位便麵臨國庫空虛無錢可用的窘境,而此次平叛要調動二十五萬兵,大軍在外每日消耗錢糧無數,至少也要打上半年,這其中需要的軍餉……

方獻亭眉頭深鎖,在此一道上卻是難以為他的君主分憂,畢竟方氏本是將門,涉及稅賦新政之事總還需那些文臣良相斟酌操辦。

“朕本不想在你出征前同你說這些,但資費之事也確需你心中有數……”衛欽沉沉一歎,原本就多病的身體在這一年中似變得越發孱弱了,或許那時已然感到了帝王之責是何等沉重,“征戰之事千難萬險,若有可能朕還望你能速戰速決——朝廷拖不起,若耗時超過九個月,恐怕就……”

九月之期按說並非絕無可能,隻不知若鍾氏被逼入絕境、會否……

一個極不祥的念頭在心底一閃而過,方獻亭的眼神一瞬顯出幾分凝重,再觀新君神色、分明已是格外不安,於是終究壓下心底隱憂,垂首答:“……臣必盡心竭力。”

衛欽點點頭,似乎隻要得到方氏之人一句承諾便可定心安神,此刻終於放鬆了一直微微緊握的左手,又對方獻亭道:“那便好……朕等你凱旋,也信你定不會令天下人失望。”

君主信重自是臣子之榮,方獻亭卻難免在這一年未至的長安帝宮中思及先帝——如今衛錚竄入隴右意圖謀反,祭出的旗號便是當今天子殺父弑君得位不正,他自然相信衛欽仁孝品行端正,隻是……

方獻亭心中隱約殘存一絲疑慮,但以而今形勢論自是無法宣之於口,沉默片刻後又向天子一拜,斂聲道:“陛下,臣不日便將領兵征戰,不知行前……可否去拜望皇後?”

皇後……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方冉君。

天子聞言神情一凝,一雙經年的怨偶至今已折磨得彼此都疲憊不堪,他的語氣顯得更倦怠了,終於還是看著方獻亭點了點頭,又說:“去吧……你們應也已許久未見了。”

皇後所居的清寧宮與紫宸殿相距不遠,方獻亭順宮道向北行不足一刻便可窺見殿宇的簷角。

如今已是二月末,雖則中原氣候寒涼未若江南那般花團錦簇,可終歸也已顯出幾分秀色,帝宮之中尤其繁花爛漫,皇後所居寢殿卻顯得寂寥,院落之內隻有一片蒼冷的綠,竟是半點花色也不見。

他皺眉徐行而入,庭前灑掃的宮娥認出他後皆匆忙向他行禮,其中幾個是當初從晉國公府陪同方氏嫡女入宮的,見了他情緒尤其激動,紛紛含著淚喚了一聲“公子”。

他免了眾人的禮,心中已然感到幾分蕭索,輕輕推門走入殿閣,金碧輝煌的樓宇也顯得死氣沉沉,室內一片冷寂,靜得沒有一絲聲息;由外轉入裏間去,終於在窗側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比一年前最後在父親靈堂上相見時更加瘦削孱弱,華貴錦繡的鳳袍都撐不起了,似乎隻是一縷遊魂、勉強被幽禁在一副奄奄一息的軀殼裏。

“姐……”

他忍不住輕聲叫她。

那其實不合禮製,他該下跪稱她一聲“娘娘”,即便過去在家中也是喚“長姐”的,那時卻不知何故以很親近的方式叫她,也許他已知道她過得很苦、且比當初在驪山時更憐憫她。

她的反應卻很慢,像是沒聽到有人在喚自己,好半晌後才遲鈍地回轉過身,一雙原本很美麗的眼睛如今渙散得宛如一潭死水,看到他時木然了很久,像是已然認不出他。

“姐……是我。”

他又向她走近了一步。

她又分辨了半晌,僵硬的麵容仿佛套了一層結實的殼、某一刻終於被敲開一道縫,於是總算瞧見了外麵,也總算知道站在自己麵前的人是誰;他看到她的眼眶慢慢變紅,麻木的淚水一點點溢出眼底,其實已經沒有多少悲涼了,那些原本激烈的喜怒哀樂早已被望不見頭的漫長歲月消耗殆盡。

“貽之……”

她也在叫他,聲音嘶啞得厲害,抬步向他走來時步履有些踉蹌、大概是沒有力氣;他上前幾步想要扶她,她卻已經搖搖擺擺撞進他懷裏,靠得近時他才越發感到她的瘦,幾乎隻剩一把骨頭,一陣風來就能把人吹跑。

“是我……”他遲一步感到酸澀,心頭沉重得像是壓了一塊巨石,“姐,我來看你了。”

她已顧不上說話,隻是把臉埋在他胸口哭,壓抑地、憋悶地、仿佛透不過氣一般的哭聲,似是離水瀕死的一尾魚,在最痛苦的時刻也發不出聲音。

“貽之……我……我……”

她說不出來,斷斷續續地無法連貫,他猜想她在向他求救,那一刻抱她抱得更緊,聲音也沉,說:“我來救你出去——父親去前曾有遺言,要我在陛下登位後求恩旨放你出宮……”

“一切都快結束了……隻要再堅持最後一陣子……”

他說得很快、也許心裏也在隱隱害怕來不及,她畢竟太久沒有聽過好消息,總要讓她也透一口氣;可他說完後姐姐的喘息聲卻變得更粗重,緊緊抓住他衣襟的手用力到指節微微發白,瘦骨嶙峋的模樣瞧著令人心驚。

“父親——”

她像困獸一樣絕望地悲鳴,恍惚令他想起了一年前在父親靈前悲痛到幾近瘋癲的母親。

“父親死了——他死了——”

“是我害死他的……——貽之……是我、是我讓他受先帝羞辱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