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那時已是酉戌之際。
她深知自己不該出去見他, 有教養的貴女怎能在深夜與男子私會?遑論她剛剛受過外祖母的敲打,明日還要去受審呢;規戒的話默念了一百一千句,醒神前卻還是不管不顧地向府外跑去了, 從未有哪一刻她是那麽快樂又急切,好像隻要能再見那人一麵便可如飛蛾撲火般捐棄一切。
……他果然就在外麵等她。
當時明月在, 曾照彩雲歸, 矜貴俊朗的男子長身立在江南簷角之下,夜風中微微搖曳的燈籠為他投落一點陰影,被月色一兜又顯得清淡了;唯獨他望向她的那個眼神是深鬱的,濃墨重彩淋漓盡致, 好像已經等了她很久, 往後也會一直這樣靜默地等下去。
她不知何故忽而感到鼻酸, 區區兩日的分別竟已像是綿綿無期,奔向他時全然無法思考, 荒唐得徑直撲到人家懷裏;他自會穩妥地伸手接住她, 寬厚的懷抱令人安心,隻是他的衣服染了夜風的涼意,大約的確已在外奔波很久了。
“方貽之……”
她叫著他的名字, 聲音啞得仿佛受了什麽不得了的委屈。
“怎麽了?”
他的掌心已變得溫熱,一手照舊緊緊摟在她的後腰, 另一手則輕輕撫摸著她柔軟的青絲, 彼時聲音同樣低沉微啞,卻隻壓抑著情動問她:“……是今日與母親談得不順利?”
他大約還沒來得及回去探望薑氏、是一忙完公事就趕著來見她了,她一顆心暖融融的、又隱隱開始發燙,悄悄在他懷裏搖一搖頭, 回抱住他腰的手也越來越用力。
“不是……”她感到自己變得越發不像自己,“……就是很想你。”
特別特別想你。
那一刻他的呼吸似是變重了, 一點微弱的變化也能翻了她的天,何況他還低下頭輕輕捧住了她的臉,近得好像就要深深吻住她。
“抱歉……”他的歉意也是纏綿,“……被一些事耽擱了。”
她討厭他過分的克製,實際隻有真正得到一個吻才能饜足,他卻並不知曉她的心意,舍近求遠地另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給她;她已感到幾分不滿,卻還是慢慢伸手接了過來,聲音拐著彎問他:“這是……?”
他的雙眼是引人沉溺的水波,右眼尾那一點小痣便是汩汩的泉眼,含笑時風流無限、分明就是在種毒下蠱,誘著她說:“給你的禮物——打開看看。”
今日她已收了若幹他家的禮、個個貴重得令人咋舌,此刻從他手中遞來的這個看著最是尋常,隻用一個素色的錦袋裝著,一時倒瞧不出是什麽。
她一邊看他一邊慢慢解開係起的繩子,不多時裏麵的東西便輕飄飄落在她手心,是一個精心裝裱的卷軸,徐徐展開一看……竟是《洛神賦圖》第二卷的摹本。
她曾得到過此圖的首卷,是去歲在長安時二哥尋來贈她的,隻是次卷一直罕見、便是摹本也十分稀少,此刻卻竟就這麽被他送到她手上了——顧長康遷想妙得以形寫神,畫卷之上人神殊途含恨別離,洛神乘著雲車向天際而去,六龍騰飛鯨航圍繞,連細微處的雲紋都精細漂亮,曹子建站在岸上目送洛神遠去,兩人對望咫尺天涯。
……真是神乎其技。
她十分驚歎,伸手撫摸紙麵簡直愛不釋手,再抬頭看他時一雙眼睛格外的亮,比那時天上高懸的弦月更為明澈。
“喜歡麽?”
他果然又問起了,好像隻有她的一句“喜歡”才是稀世珍寶。
“怎麽又送我禮物……”她卻不答,神情間透著一股無師自通的嫵媚,“……這次算是正經的聘禮了麽?”
每個字都沾著蜜,她眉梢眼角全是甜甜的笑,落在他眼裏令他百般心軟,可眼神卻微微沉下去,答:“……是生辰禮。”
他記得的——二月初八,是她的生辰。
她一愣,卻忽而感到一絲不妙——明明後日便是她的生辰,何以他偏要提前……
“你要走了?”
聰敏如她自能很快回過味來,整個人便像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心裏的熱全散了,甚至忽而感到一陣冷。
“……要離開江南?”
他已看到她神情的變化,令他神迷的笑意一一消散,宛如花期將過的瓊英被冷風吹落寒枝,他要輕輕伸手把她接住,絕不肯讓她自此沾上半點汙泥。
“中原有變,戰事將起,”他的聲音低沉極了,眉眼之間風流褪去、卻又隱約染上幾分肅穆,“陛下已下旨召我還朝,稍後……我便要啟程北歸。”
他說得利落簡單平平淡淡,在她耳中卻如平地驚雷晴天霹靂,尤其那“稍後”二字……竟是連一夜都等不得了麽?
“這麽快……”她已有些慌了,揪住他衣襟的手無意識攥得更緊,“那、那夫人……”
“我已派人去接母親至津渡,”他說得很快,離別之際的匆忙之感因此愈發浮露,“此後先送她回潁川、我再轉歸長安。”
啊……
她已不知該說什麽,更不知還能尋個什麽借口將眼前這個男子再多留在自己身邊幾刻,明顯的張皇令人心疼,他與她說話的語氣已溫柔到難以描摹。
“你我婚約之事我會親自致書與宋公陳情,絕不會背約辜負於你……”他鄭重對她說著,手指還在她臉頰上輕輕撫摸,“逆王遁入隴右致邊境生變……疏妍,我不得不去。”
他其實不必同她說這麽多。
她早就明白,秦王西逃遺禍無窮,潁川方氏生為國之劍戟必會帶兵平亂,他北歸是遲早的事,何況即便沒有這場戰爭他也不可能終日陪她在錢塘度夢。
可……
“可那是戰場……”
她的聲音已有些發抖,原本紅潤的臉色如今蒼白已極。
“你……”
……你會受傷的。
甚至,你會……
她心跳如雷、卻連在心底將那字暗想一遍都不敢,他卻誤解了她的意思、以為她隻怕他在外耽擱太久延誤婚事,於是又哄:“我會盡快回來——如若戰事順利,也許半載便能還朝……”
她拚命搖頭,那一刻的確有眼淚奪眶而出,心痛到再次緊緊抱住他,她早已渴望與他相依為命。
“我不在乎那些……”滾燙的眼淚落在他胸口,令他灼燒般的疼,“我隻怕你會受傷……”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潁川方氏有多少先烈馬革裹屍埋骨疆場,他會否同樣……
他這才懂得她的意思,眼神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變得越發柔軟——方氏之人最善離別,他的父親在生死麵前尚且不曾落淚示弱,他又怎會優柔寡斷而讓自己心愛的女子為此憂愁傷情?
“我一定會平安回來……”
他低聲與她耳語,又若有若無地輕輕吻上她的耳垂。
“大捷過後陛下必然欣悅,彼時或將親自為你我主婚——我會來迎你回潁川、回長安,隻是母親近年多病無力打理內宅、四處恐怕都會有些淩亂,等你來了便可隨著自己心意收拾裝點,我們一定會過得很好……”
這又是哄人的話,且又與昨日她在表兄婚宴上的奢想不謀而合,原來他也同她一般遙遙設想過兩人的未來,人之一生如此艱難漫長,可若有對方作陪卻又好像令人無限神往。
“我不在的這段日子你要記得照顧好自己……”
他又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輕輕幫她擦去眼角的淚。
“留在錢塘或回金陵都好,一切都隨自己的心意——你繼母和三姐姐會不會欺負你?我另給你留幾個人?”
他們此前還從未談起過她金陵家中的事,未料他卻早將她在宋氏的處境看了個清清楚楚;她心裏感到熨帖,當時也就破涕為笑,輕輕打了他一下,又嗔:“她們欺負我還不都是因為你——假好心……”
這一聲又令他心軟失笑,眼底埋藏的不舍卻是愈發濃烈,他又將她圈得更緊一些,說:“不過你若回去的話,我倒還有另一份禮可以送你。”
她挑挑眉,下意識先問了一句“是什麽”,隨後心又涼下來,落寞道:“這次又是什麽禮?……明年的生辰禮?”
難道明年……你也不能陪我一起過麽?
他知她還難免傷情,心中憐愛之意更盛,就又耐心地哄:“就算補去年的好不好?……笑一笑?”
她撇撇嘴,其實還想哭的,當時勉強忍住了,又問他:“那到底是什麽了不起的禮,還偏要我回金陵才能送?”
他淡淡一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反問:“你可知金陵有一位畫師名叫張簡?”
張簡?
自然知曉的——那是江南第一丹青手,過去還曾在宮廷畫院供職,為人性情灑脫不羈,據說就是因不耐受帝宮規矩束縛而早早辭官還鄉,自此終日遊曆名山大川,神龍見首不見尾。
“你二哥說你素來喜畫,隻是過去一直未曾尋到合適的老師,”他的眼神比春夜更深邃、又比月色更溫吞,“張簡與方氏有些交情,我可請他去宋府教你。”
這……
她又不知如何答複了,並非僅為覓得一位過去不敢企望的良師而欣喜,更為眼前這個男子對自己懇切的用心而動容——她並沒有那麽金貴的,在父親眼裏不過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女兒,在繼母和姐姐眼裏更是麵目可憎惹人厭煩,他卻仿佛待她如珠似寶,哪怕一點有關她的瑣碎都細細留心。
“三哥……”
她又被招下了眼淚,不敢相信他隻用這獨處的短短幾日便教會了她如何去哭,兩手藤蔓一般摟住愛人的肩頸,過於高大的男子必須彎下腰來才能讓她平視。
她已沉溺在他柔情的眼波,而對方眼尾那顆眼淚般的小痣更令她神魂顛倒,她根本不知未來這段分隔兩地的歲月該如何度過,畢竟連這區區兩日的分別都已讓她手足無措;輕輕在他的注視中吻上他的眼角,那一刻她已感到自己被燒盡了,飛蛾的殘軀像花一樣凋零,灰燼之中殘存的唯有烈火鑽心般的熱意。
“那我等你回來……”
她拚命壓抑著在那一刻親吻他的欲望,並不知曉那日之後再與他相見會是怎樣一番情境,歲月殘忍際遇無情,甚至下一個像此刻這般悲傷的擁抱都在無數個苦痛的晨昏朝暮之後。
“等你回來接我去潁川、去長安,等你說的高朋滿座三書六禮。”
“但其實也不用這些……”她又搖頭歎息起來,憂愁終於多過了甜蜜,“……隻要你能早些回來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