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他並沒有回來。

初四一整日沒有消息, 初五又到了表兄大婚之日,宋疏妍亦被困在喬府出不得門,倏然間便像是與他隔得遠了。

家裏一片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偌大的紅喜字貼得到處都是,府內上下早已隨著新郎官出去催妝過障車, 獨她一個提不起勁悵然若失;新婦來時她一同去迎, 遠遠便瞧見新嫂嫂一身鳳冠霞帔紅得像火,表兄滿麵紅光喜不自勝,連一貫臉冷的舅母都笑得十分開懷,家裏的孩子簇擁著到處去撒糖豆紅棗, 確比過年還要熱鬧上幾分。

她看得有些出神, 不知何故眼前卻又出現了方獻亭的樣子, 那個一身嫁衣以扇遮麵的女子也成了自己;他會輕輕牽著她踩席入門,說不準還會因她裙裾繁瑣而一路小心相護防備她摔倒, 那雙穩健溫熱的手會一路虛環在她的後腰, 隻在與她一同拜天地父母時短暫移開片刻。

——他們會在哪裏成婚呢?

潁川?還是長安?

中原之地氣象浩大,方氏又是當世名門之首,不知是否禮儀繁瑣婚嫁莊嚴?——可會同江南一般結青廬?那般顯赫的門庭……應當還要撒賬錢吧?

此後呢?

她便成了他的妻, 將日日夜夜與他廝守……他們會一同用膳,一同就寢, 春日一同賞花踏青, 冬日一同觀雪對飲,即便他終日為公事忙碌也不要緊,她會耐心等著他,深夜陪他一同點燈, 清晨再懶洋洋地從他懷中醒來。

她想得越來越遠越來越細,心底對那個男子的思念亦一並變得愈發熾烈, 原來情愛之事竟是如此跌宕磨人,順心遂願便如登極樂,一事未成又如墮深淵。

你到底何時才會來見我?

我已悄悄……在心底與你過一生了。

初五的夜最是難熬。

按照約定他明日便該登門來見她外祖母,盡管他已承諾自己不會失約,她卻仍難免擔憂會出什麽意外;一夜無眠後好容易等到天亮,辰時過半才終於有門房來傳話,說有客人攜禮登門拜訪,她急急出去一看,見是薑氏來了。

“夫人——”

她歡喜已極,莫名竟有種劫後餘生之感,對方見了她也是眉眼含笑,一邊隨她邁進喬府大門一邊輕輕摸了摸她的小臉兒,擔憂道:“瞧著臉色有些不好,可是身子有什麽不適?”

她有些尷尬、也不便說自己昨夜是如何輾轉反側,嘴上謝過夫人掛念、眼睛卻已在她身後左左右右地尋覓起來,薑氏自知曉她在找誰,當時神情也有些歉疚,又同她說:“貽之公事未了、今日怕是趕不及回來,但這求娶之事原本也輪不著他一個男子,便且都由我代勞可好?”

自然都是好的,宋疏妍更無一絲不滿足,隻是相思磨人未能窮盡,心裏終歸還是失落;幸而她掩飾的本領頗為高明,一聽薑氏說完便對她露出一個甜甜的笑,隨即仔細扶著對方向外祖母的良景堂走去,引得一路上遇見的許多仆役紛紛驚詫張望。

而即便是經多見廣老成持重的喬老太太也難免要為潁川方氏主母親自造訪一事感到惶恐。

喬氏雖是錢塘富戶,可終究並非官宦世家,當初女兒與金陵宋氏結親尚被人說是攀龍附鳳祖墳冒煙,如今對上潁川方氏便更是自慚形穢難以應對;她的消息也是靈通的,早聽聞最近城中來了幾位自中原南下的貴客,更知曉自家外孫女往外跑得勤、同行的除了她那個金陵來的二哥哥還另有一位品貌不凡的公子,隻是實在想不到對方竟就是聲名赫赫的潁川侯,而他的母親甚至還要親自登門來求娶她的心肝兒。

“說來實在慚愧,”薑氏禮儀周全,談笑間總令人如沐春風,“我本欲早些登門拜訪,隻是聽聞府上近來另有喜事要辦,恐貿然打攪給人增憂,卻一路耽擱到此了。”

她客氣得令人不安,而實則身為庶民的喬老太太見了她這等身有誥命的夫人理當還要行拜禮,她卻推辭不受,更懇切道:“我在老夫人麵前本是晚輩,怎可忝顏受此大禮?何況此來本為求娶疏妍為我家新婦,若得應允,往後更與喬氏是一家了。”

她開誠布公說得十分坦誠,喬老太太聽了卻難免更是吃驚——“求娶為新婦”,莫非……

“這……”喬老太太也難得口訥了,“夫人的意思是……”

薑氏側首看了宋疏妍一眼,神情越發柔和幾分,說:“疏妍蘭心蕙質淑賢雅韻,令我那獨子傾慕已久,隻盼老夫人憫其一片真心,能允疏妍嫁入方氏為貽之之妻。”

“妻”字一出滿堂皆驚,不單是喬老太太、便是良景堂上一幹伺候的丫頭婆子都是目瞪口呆麵麵相覷,獨墜兒一個頭昂得最高,仿佛胸前掛著什麽極大的功勳;喬老太太側首看了眼貼在自己身邊坐著的外孫女,見她麵色緋紅神情躲閃、便知其已與那位侯爺私定終身,一時心中千回百轉,更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今日既是誠心求娶,許多話便都該仔仔細細說個明白,”薑氏又繼續道,語氣稍沉重了些,“去歲長安之亂老夫人應也有所耳聞,眼下我兒大孝未過、於禮尚不能行婚娶之事,是以此來欲先將兩個孩子的婚事定下,待兩年之後再三媒六聘廣邀賓朋迎疏妍進門。”

話至此處她大約已有些愧疚、神情更顯出幾分為難,點頭示意身後幾個婢女捧著若幹錦盒上前,隨後才又道:“我知疏妍知書達理金尊玉貴、亦是老夫人與宋公嗬護多年的掌上明珠,如此慢待實在不妥……隻是自古婚姻易成良緣難覓,她與貽之既是心意相投,若因故不能相守卻未免令人惋惜……我族非輕諾寡信之門,今雖未可下聘、卻欲借幾件薄禮聊表誠心,懇請老夫人收下,以成此姻親之好……”

錦盒一一打開,皆是束帛加琮貴重無比,她話間的禮重與謙卑幾乎讓喬老太太接不住,回頭再看外孫女,一雙漂亮的眼睛早就巴巴盯著自己瞧,哪有半分不願意?

唉,這……

喬老太太深深一歎,縱是真想拒絕一時也找不到由頭,斟酌半晌隻好先說了若幹表達感激的場麵話,隨即又道:“疏妍能得夫人如此抬愛自是她的福氣,隻是喬氏畢竟隻是她的母族,要說婚姻大事,還是……”

薑氏已然會意,深知對方是真心疼愛外孫女、唯恐他們繞過宋氏令這婚約不倫不類不成體統,於是連忙又道:“老夫人於疏妍有養育之恩、自是她最愛重的長輩,我想著該先得了這邊首肯再去同宋公詳議,該有的禮方氏一樣都不會少,還請老夫人放心。”

這話是說得太過周到了,不單做足了體麵、更將祖孫二人多年來深厚的情誼也一並納入了考量,說得喬老太太心頭發酸眼眶發熱,再看向薑氏時便實在再說不出任何一句推脫的話了。

“既如此……”

她已眼含熱淚,或許在那一刻終於也有幾分釋懷,亦感到對早早撒手人寰的女兒有了一番交代。

“……往後疏妍便要勞煩夫人多多教導關照了。”

方氏主母親臨,於喬家上下自是意外之喜,宋疏妍的舅舅舅母匆忙張羅起席麵要請薑氏賞光共用晚膳,一邊忙裏忙外一邊悄悄打起算盤,暗道這些年果然沒有白養宋家那個女兒,待他日對方果真成了侯夫人豈不就是一步登了天?家中的兄弟姊妹可都要跟著沾光的,隻需好生求告一番、央那位了不起的方氏主君為喬家人覓一份官職,他們便也就能搖身一變成了官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喬老太太尚不知曉自己的兒子兒媳已抱定了此等窩囊無狀的奢想,彼時隻乘著喜悅與薑氏相談甚歡,用晚膳時興致格外好,甚至還久違地多飲了兩杯果子酒,親自將薑氏送出府時人已是搖搖擺擺,宋疏妍又是擔憂又是無奈地把人扶回良景堂,半路卻被老太太曲起手指用力敲了一下額頭,疼得她忍不住低叫了一聲。

身邊的丫頭婆子見狀都是捂嘴笑個不停,孫媽媽更感慨:“咱們老太太是多少年不曾這樣歡喜了,這可全是托了小姐的福——”

喬老太太可不肯認,一邊擺手一邊叱孫媽媽“胡說”,轉頭看向外孫女時又露了滿眼的笑,憐愛地摸摸她的小臉兒,又頗有些孩子氣地笑罵:“今晚我有些乏了,明日再審你這先斬後奏的小猢猻——”

說完便在婢子們的攙扶下上了床塌,不等孫媽媽用熱帕子淨過麵便沉沉睡去,也著實稱得上是荒唐;宋疏妍邊笑邊搖頭,待與孫媽媽一同將外祖母伺候妥帖才與墜兒一同從良景堂離開,春夜裏夜風尤涼,卻無論怎麽都吹不熄她那顆亢奮熾熱的心。

——她在為什麽而躁動?

為總算等到薑氏登門、慶幸此事終於塵埃落定?

還是僅僅因為……她變得越發思念那個人了?

想見他。

想被他擁抱。

想……

迷茫與悸動同時在鼓噪,她已被折騰得有些難以招架,莫名的熱意令人心焦,更令她感到自己不可理喻;墜兒的腿腳尚不便行走,她便打發對方回了屋子自己獨自在後園中四處遊逛,大半個時辰過去尤未能靜心,反而感到情思纏繞成死結、越發難以收束了。

徘徊之際卻又見墜兒一蹦一蹦地從遠處跳了回來,一到近處便緊緊抓著她的手,迭聲說:“小姐,方侯來了——就在、就在府外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