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方獻亭所說的“了結”的確來得很快。
當日金陵太守韓方平離開絳雲樓後便立即歸於官署下嚴令禁娼, 一時之間官兵出動聲勢浩大、鬧得勾欄之內雞飛狗跳,不出幾個時辰青溪之上便再無藝妓笙歌,幹淨得令兩岸圍觀的百姓瞠目結舌。
次日宣州太守汪遠又攜子而來、拜在宋氏門前求見潁川侯, 方獻亭並未見他,隻讓他父子二人去同宋四小姐致歉, 兩家婚約自此作廢, 卻是絕無再續上的可能了;那首已然流傳出去的豔詞也沒作廢,方侯手下能人無數,隨手就從裏麵另挑出“霜”、“娥”二字,在金陵的煙花柳巷裏一尋摸, 還真找出一位叫這名字的伶人, 於是對外便稱這首豔詞是汪大公子專為她所作, 為了逼真還迫得汪敘抬了人入府,可憐那宣州汪氏堂堂官宦名門、嫡長子卻迎了一介勾欄女做妾, 名聲自此一落千丈, 說來也是家門不幸。
這樁樁件件後來自然免不了要傳到宋澹耳朵裏。
萬氏已在夫君耳邊孜孜不倦地哭訴謾罵了數日,說幺女是如何心機深沉不知廉恥勾搭了潁川侯、又是如何目無尊長當眾羞辱了自己這個主母和她的三姐姐,喋喋不休的怨懟令宋澹不勝其擾, 卻也難免要將幺女叫到跟前追究責問幾句。
“你母親原也是為你的婚事掛心,你又怎可那般頂撞於她?”
宋澹沉下臉訓斥了半晌, 看著女兒低眉斂目乖乖巧巧的模樣、一時卻也想不出她能如何牙尖嘴利咄咄逼人, 疑心是萬氏添油加醋的同時又不免思及她與潁川侯之間的那些傳言,語氣緩了幾分,問:“你同方侯……”
他問得猶猶豫豫,一來因為做父親的問起這些本就尷尬不妥, 二來也因為心底不信潁川方氏會瞧上自己這個身世不顯的幺女;宋疏妍亦答得規規矩矩,隻說方侯人品貴重又素來與二哥哥交好, 當日應隻是看不過眼才出言相幫,除此之外兩人再無其他情分。
宋澹點點頭、也覺得這番解釋頗為可信,隻是想遠些又覺得倘若幺女真能高嫁那於宋氏也實是一件好事,不妥隻在於繼室必然難容、他最疼愛的女兒疏淺也一定會傷心難過的。
宋疏妍屋裏的人聽了這些事卻都是歡天喜地。
過去一頭熱的隻有墜兒一個,如今卻連一向謹慎小心的崔媽媽都開始覺得自家小姐與潁川侯之間並非絕無可能,兩人時不時便會在她跟前意味深長地笑,漸漸將她那片本就暗潮洶湧的心湖攪得越發波瀾四起。
慢慢地她也同樣感到自己……生了妄念。
原本隻有一點點,譬如開初在長安家中同姐姐們一道在屏風後偷看時她隻盼著能上前同他說幾句話,後來去了驪山卻又指望他能陪她在林間多走一會兒、甚至讓她為他拂去鬢間的落雪;幾月後在江上擦肩時她本隻盼他能容她送他一程,如今他親自來了金陵還允她叫他“三哥”、她卻又希望他們有朝一日可以不止於此。
否定的話說了一百一千句,幾日間發生的種種卻還頑固地一次次翻到眼前來,她被這等甜蜜的折磨鬧得夜不能寐食難下咽,但凡有一點不留神便會立刻想起那個人,想起他看向她時隱約含笑的眉眼,想起他說“四妹妹名節珍貴”時微微低沉的聲音……情絲翻湧不成體統,她感到自己已變得越發沒有分寸。
……何況她還犯了一個很要命的錯。
在絳雲樓時她本不該當著他和薑氏的麵同繼母爭執,那副張牙舞爪尖銳犀利的模樣想必也是頗為駭人,她明明有一副柔順體麵的殼子可以拿給他和他母親看、怎麽到頭來卻偏偏一絲不剩地露了怯?
他還沒見過她那副模樣……如今見了,可會同繼母和姐姐一般厭棄她麽?
又兩日後,自錢塘而來的複信總算是到了。
從年前到正月末,這信答得委實有些慢了,不過喬老太太做事一向極有章法,想來是並未相中那宣州汪敘又不願直接打宋家人的臉,於是一個“拖”字訣被用得爐火純青,到了年後才這樣姍姍來遲,回絕的意思也很分明了;信中又提到,說宋疏妍的表兄喬振二月初五將迎娶新婦,宋疏妍在金陵也待了不少日子,當歸錢塘一並觀禮。
往年一說到回錢塘墜兒總是蹦得八丈高,今歲卻頗有疑慮,蹙著眉期期艾艾地說:“可……可咱們若是走了,往後是不是便瞧不見那位方侯了……”
……自然是瞧不見了。
原本他就諸事纏身不知何時便會歸於潁川,她再這麽一走……那……
宋疏妍垂下眼睛,一顆心像被人輕輕揪住,固知因緣際會原本單薄善變,真到要離別時卻仍難免悵然若失,也許直到那時她才發現自己是有些軟弱的人,既盼這世上真能有所謂意外之喜,又在極渺茫的希望麵前籌劃著就此與那人了斷幹淨。
“後日便動身吧,”她壓著心底百般愁緒淡淡地對墜兒和崔媽媽說,“……我也想早些回去探望外祖母了。”
當夜又是無眠。
輾轉反側大半個晚上,好容易入睡夢裏卻又總影影綽綽出現那人的樣子,清晨醒來時人已有些懨懨地,獨坐了半晌才起身更衣;用過早膳還是沒精神,思來想去隻有去找二哥閑話散心,何況她既是要走了,也總應當同他告一句別的。
曲曲折折繞過園子去到二房院前,遠遠就瞧見一群家中婢女三三兩兩圍攏在一處朝門裏張望,個個臉若紅霞頻頻偷笑,卻不知是在瞧什麽。
宋疏妍與墜兒對視一眼,兩人一道向院門走去,稍近幾步便聞內裏傳來刀兵碰撞之聲,乒乒乓乓熱鬧得緊;探頭進門去看,卻見是兩個赤著上身的男子打在了一處,一執劍而一執刀,可不正是方獻亭和她二哥哥?
兩人打得十分激烈,便似虎豹纏鬥一般力量驚人,縱然隔得八丈遠也還依稀能感到劍風撲麵淩厲異常,園中草木亦有些被掃得東倒西歪;不知是否打得久了、兩個男子都出了不少汗,裸丨露在外的健碩上身因此看起來更加……
宋疏妍臉紅了個透、連忙就把目光別開了,墜兒卻是不避嫌地直勾勾盯著瞧,還十分亢奮地在一旁大聲喊:“二公子當心啊——哎喲——當心當心——”
一通叫嚷委實響亮,叫得兩個男子同時收住動作回頭朝兩個女孩兒看來,一見文文靜靜站在那兒的是宋疏妍便都有些愣住了,隨即又一並回神,方獻亭當即扔下劍去撿上衣穿、宋二公子則是急急跑過來伸手去捂妹妹的眼睛。
“疏妍你說你……怎麽不打聲招呼就過來了……”
這話真沒道理,過去他妹妹來找他也從沒有要提前著人通傳的道理,何況宋疏妍早就自己閉上眼睛了,隻不過直到此刻眼前還不斷閃過方獻亭剛才赤著上身的樣子——肩膀很寬,腰很窄,然後……
耳邊又聽到一陣悉悉簌簌、是兩個男子在匆忙穿衣,她二哥好半晌才鬆開手,又去敲墜兒的頭,笑罵:“女子十四一道坎兒,你們主仆二人還真是見坎兒就倒——你家小姐尚知道閉一閉眼,你呢?怎麽都不知羞?”
墜兒撇撇嘴,心想自己一個做奴婢的那麽知羞幹什麽?這般難得的場麵看一眼少一眼,她還嫌方才湊得不夠近呢;宋疏妍則又在一邊悄悄抬眼看向方獻亭,對方已穿好了衣服、隻是匆忙之間還不是很整齊,衣領處微微淩亂,喘息時一起一伏的胸口看上去也比平日更……
她不敢再看了,隻低下頭規規矩矩對他行禮,叫人:“……三哥。”
他咳嗽一聲應了,語氣聽上去也頗有幾分拘謹,宋二公子卻是後知後覺,突然問妹妹:“你改口叫‘三哥’了?何時的事?”
話問得簡短、一時卻聽不出是隨口一問還是帶點質詢的意味,宋疏妍一愣,斟酌怎麽答的工夫方獻亭已開了口,說:“我讓改的,隨著你叫。”
宋明真對方獻亭一貫十分服帖、一聽是他讓的便沒話說了,還興致頗高地笑道:“確是該改,隻是我家四妹妹一向怕生得緊,三哥能說動她也是本事。”
這話又說得宋疏妍臉熱起來,大抵因為她自己心裏有鬼、從此便半分調侃也受不住,一聽二哥話風偏了又趕緊打岔,問他二人方才怎麽打起來了;她二哥哥揚眉一笑,答:“哪裏就是打起來?不過同三哥討教討教罷了,整日憋在家裏許久不曾活絡過筋骨,身上錮得難受……”
頓一頓又一邊整理衣襟一邊隨口問她:“你呢?專程過來是有事要同我說?”
宋疏妍原本就是心裏裝著方獻亭來的,誰知又恰巧在二哥這兒遇上對方,一時之間心旌搖曳難以平複,當時也就口訥了;方獻亭看她一眼,以為是他們兄妹之間有什麽話不便當著自己這個外人的麵說,於是自然主動提出要避一避。
宋疏妍見他轉身要走,不知何故心裏的弦卻像要被掙斷一般難受,一聲“等等”便那樣脫口而出,多少要算情難自禁;他便又停步回頭看她,隻見女子眸如秋水眼波似霧,卻分明比這滿園春色更加旖旎,撩撥得他一顆心不上不下的難受。
“三哥不必避著,本也不是多大的事……”
她美麗的麵容仍染著淡淡的粉色,聲音輕輕從他耳畔掠過。
“隻是我……要回錢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