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時近人定, 遠岫閣內卻還燭火未熄。
方獻亭獨坐燈下看著自長安和潁川送抵的數封密函,其中兩則最令人在意:其一,新君年前便已下旨令各方節度使歸西都述職賀歲, 十方之中七方皆至,唯獨隴右、河西、北庭三鎮的鍾曷和吳懷民稱病未到, 如今正月將過兩人仍還遲遲不肯動身, 其心之異已不必多言;其二,關內道與隴右毗鄰,近來已察覺西側多有亂象,秦王至今尚未被擒, 恐兵戈之亂在所難免。
眼下他丁憂之期未過確不可重歸長安官複原職, 但邊境一線不容有失, 為防鍾氏作亂還當早做安排調集兵力,他應早日北上關內與婁氏合力, 潁川之兵與西都布防亦要一一親自過手。
隻是……
他閉了閉眼, 眼前又浮現今晨宋疏妍在院中說將離金陵而歸錢塘時的模樣,聲音就同一年前他們在江上分別時一樣靜,而看向他的眼神又分明比那時更婉轉含情。
……像是在等他。
也像是在等一個結果。
他眉心微跳, 卻是難得感到些許茫然,盡管深知自己心中想要的結果是什麽、可在伸手摘取時卻又總感到幾分猶豫——他尚有孝在身不能婚娶, 過不了多少日子泰半又要北歸征戰, 她卻正是最好的年紀,倘若他讓她等他……
燈花爆開,“突”的一聲響,思緒自此中斷, 他亦感到一陣頭痛,片刻後房門外傳來輕微的響動, 抬眼去看,卻是母親來了。
他很快起身去攙,仔細扶著她在太師椅上坐下,又恭聲問:“母親怎麽來了?可是身體有什麽不適?”
薑氏擺擺手示意他也坐,卸去釵環的模樣卻比平日顯得更隨和幾分,答:“隻是睡不著罷了……屋裏的丫頭說你這兒還亮著燈,我就來看看。”
他應一聲,轉手為母親倒了一杯熱水,薑氏看一眼他案頭堆積的信函,一時眼前又難免浮現亡夫生前的光景。
“可是又要起戰事了?”她歎息著問,字字都是傷情,“長安還太平麽?”
方獻亭也知母親是想起了父親,對方舍身守衛的太平便是如此脆弱,即便太子順利登位也照舊難免天下大亂,倘若先考泉下有知想來也當深為傷懷。
“局勢尚未大定,”他斟酌著略去那些不妙的消息,語氣帶著寬慰,“母親不必太過憂慮。”
這語氣卻又同他父親有些相像了,薑氏失笑,心道自己在獨子眼中恐怕真是半點事都經不得,默一默又開口歎:“你們那些朝廷大事我確插不上手,隻盼你能多珍重自己,莫要像你父親那般……”
話到此處便停了,她眼中已泛起淚光,像是無法再說下去。
方獻亭心下沉重,欲開口勸說之時母親卻自拭其淚,轉而又佯作無事地問:“那你打算何時離開金陵?他們應當都在催你回去了吧……”
確實不該繼續久留。
其實這次他親至江南除了為接母親北上、其餘更多還是為新君爭取士林——宋氏乃江南士族之首,更為文臣清流翹楚,眼下新君深陷弑父奪位之謠傳妄議、朝中也因鍾黨鼓噪而暗潮洶湧,若宋氏兄弟可出言為新君正名並早日重歸長安,則許多事料理起來都會變得更為簡單。
宋公確有忠君之誌,隻是卻恐其心不堅,此前奪嫡形勢最為凶險之時宋氏選擇南下避禍便是最好的明證,左右搖擺稍顯軟弱,於眼下亂局而言卻是十分不妙;他此次暫居金陵已與宋氏兄弟深談過多次,要旨無非在勸其早歸西都效忠朝廷,宋澹已有意應允,也算不枉費他在此興兵之際花去那許多功夫與之周旋。
“是要回去了……”他低聲應著,“母親容我打點幾日,停當後便可動身。”
薑氏點點頭,又輕飄飄看了他一眼,問:“那疏妍呢?”
他一頓,卻是難得顯出幾分怔愣:“……嗯?”
“我聽聞她要回錢塘外祖家了,”薑氏的神情有些微妙,眼底又是了然,“你……不去找她麽?”
這一問語氣雖緩、說出的話卻又十分直露,方獻亭一時啞然不知當如何去答,掌心不知何故竟微微出了汗。
“母親,我……”
他已有些無措了。
薑氏一笑,倒是頭回見獨子露出眼下這般模樣,想起年前他去廬州接她時提及將要轉道金陵,彼時眼中就隱隱有一抹異樣的光彩。
……分明就是惦記著人家宋氏的女兒。
“我這一生隻有你和冉君一雙子女……”
薑氏笑而搖頭,眼神卻有些蒼涼悲傷。
“你姐姐被你父親逼著嫁入東宮,此後便再無一日歡顏……可其實你父親自己又好到哪裏去?一生皆為國事奔走舍身,也不知做了多少違心的事、受了多少要命的委屈……”
“……如今又輪到你了。”
“母親其實也沒別的指望,隻盼你能過得好些……哪怕到頭來也免不了要跟你父親一樣左右為難,起碼回到自己家裏能過上幾天舒心的日子……”
她看向獨子,神情變得格外柔和慈祥。
“疏妍那個孩子很好,聰明,內秀,心性端正,”她微笑著說,“她生母已故,在宋家似也不甚得寵……但我們並不看重這些,隻要你喜歡,那她便是最好的。”
“我瞧得出她對你也有意,隻是開不得口……要回錢塘又如何了?你便陪著她去,幾日裏把話說清楚,就算這幾年暫且不能成婚,總也好過什麽都不說便讓彼此錯過。”
“人這一生要遇到一個兩情相悅的人很是不易……貽之,母親隻想你能少一些遺憾。”
那都是太過懇切的話,因提及父親和姐姐而顯得格外沉重,方獻亭越發無言以對,心底裏那個女子的模樣卻變得越發清晰——如今正是梅花最好的時節,江南之地已是雪英滿枝,即便坐在屋內似乎也能嗅到陣陣淡淡的暗香。
也許……
……他的確還舍不下這一抹花色。
說起宋疏妍回錢塘的事,宋澹這個做父親的照舊不甚關心,萬氏母女則是歡喜無限,心說那愛勾搭人的小蹄子總算要回了她的母家、不會再整日跑到方侯眼皮子底下打轉了,於是雙雙神清氣爽喜上眉梢,次日晨昏定省都難得沒去尋宋疏妍的不痛快。
宋明真焉能不知主母和她嫡親女兒的心思?心下自然也要為四妹妹不平,甚至因懶得在家中看大房上下小人得誌的嘴臉而生出了要同宋疏妍一同躲回錢塘去的心思,上門去找他三哥吃酒時更念叨起了此事。
“你要陪你四妹妹一同回錢塘?”方獻亭挑眉問道。
宋明真點了點頭,一邊給他三哥倒酒一邊答:“往年都是在長安、與錢塘相隔太遠,我又一心要備武舉,總是無暇陪她回去……如今倒好了,金陵與錢塘來回不過三四日工夫,陪就陪了。”
他話說得從容,實則提及“武舉”時神情仍難掩落寞,大約心底對功名的渴求依然未歇,隻因時運不濟而不得不逼自己看開罷了。
“驪山之事已成舊跡,如今新君登位更不會囿於既往,”方獻亭眉頭微皺著勸解,“眼下諸事未定,待局勢漸穩或將再開恩科,屆時你必定能中。”
這些寬慰的話他四妹妹早已說過多次,眼下宋明真已不如何當真了,聽了隻是勉強一笑謝過三哥善言,不出片刻又說回了要去錢塘之事。
“我想著去那邊散散心也好,以免還要在家中看主母臉色,”他一口飲盡杯中酒,語氣還是悶悶的,“何況我四妹妹的生辰也快到了,去歲欠了她一份禮,今年正好一道補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方獻亭的眉眼已在宋明真未留心處微微一動,接著又像是隨口問:“你妹妹生辰在何時?”
“二月初八,”宋明真不覺有異答得很快,兼而還有些感慨,“一眨眼竟都要十六歲了,也不知最後會被哪家的混賬娶過門……”
他並不知此刻自己麵前就坐著一位心思不純的“混賬”、還顧自罵得痛快,方獻亭心下本有幾分不自在,孰料下一刻就又聽宋明真問:“三哥又打算幾時北歸?在金陵可還有什麽公事未了?”
方獻亭咳嗽一聲說這幾日便該回了,語氣卻顯得並不多麽急迫,宋明真憂心他久留家中到最後真會被主母和三妹妹算計到了手,屆時不單那母女倆會愈發盛氣淩人、更難保不會做出什麽蠢事壞了宋方兩姓的名聲,便很委婉地勸:“唉,其實早日北歸也是好的……抑或、抑或隨我和四妹妹去錢塘走走?左右都在江南,令堂當也會喜歡的……”
這後半句提議隻是隨口一說,宋明真也知曉他三哥貴人事忙、必然無暇去什麽錢塘消磨時光,隻是不料話一出口對方卻沒即刻推辭,觀其神情頗為猶疑,竟是一副有門兒的樣子……
“錢塘風光旖旎氣候宜人,如今入春更是上佳的去處!”宋明真來了精神,立馬更加誠懇地再次相邀,“三哥便一同去吧,我四妹妹母家也是當地富戶,定不會有什麽招待不周之處!”
口若懸河一通吹噓,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實意,方獻亭沉吟半晌未答、看起來並不多麽想去,到最後像是實在盛情難卻才不得已點了頭,應承的語氣亦頗有幾分勉強。
“那便去吧……”
他假作歎息,眼底卻藏著一抹不動聲色的笑意。
“……隻是恐怕要給你四妹妹添些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