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萬氏眼巴巴盼了許久自不會將人驅走, 眼下便徑直跳過了宋疏妍、單側首問薑氏是否介意讓那晚生進門說幾句話;薑氏心裏透亮著,即便方才聽那船上豔詞時尚未品出什麽味道,如今人都追到門上了卻再由不得她察覺不出有異, 於是一邊暗歎宋四小姐際遇坎坷一邊輕飄飄朝自己那獨子看了一眼,見後者神情已明顯沉了不少, 便知今日的熱鬧恐還在後頭, 人上了年紀管也管不了,遂轉而對萬氏頷首,答:“自是不介懷的……晚生麽,見了長輩總要來拜一拜。”

萬氏聽言笑得眼眯成一條線、直同薑氏道謝, 隨即立刻揚聲道:“快讓人進來, 我亦許多日子不見賢侄了——”

雅間的門應聲而開, 一身流藍長衫的汪大公子便快步入了內,第一眼便瞧見席上正兀自半低著頭的宋疏妍, 一個側影也美得教人神魂顛倒;他看得有些癡, 隻覺得自己那些詩作連眼前美人千萬分之一的神韻都未寫出,感慨過後方才回神,對著萬氏一揖到底行了禮。

“賢侄莫要這般多禮——”

萬氏和氣極了, 隻差要給人添座留飯,隻在汪敘用眼神詢問一旁尊位上坐的薑氏和方獻亭是誰時有了幾分節製, 馬虎答:“此二位是你世伯的貴客, 且要仔細問聲好。”

這話說得十分含糊,卻令汪敘心中另抱了一番計較:

昨日束墨可是提點過他的,說如今宋四小姐身邊頗有一些狂蜂浪蝶,說不準此兩人便是來同他搶新婦的對家——那個臉生的男子頗生了一副好皮相, 疏妍年紀尚小、難保不會被他誆騙了去,他又怎能眼睜睜放任佳人離自己遠去?

說來可歎, 這汪敘雖是官宦人家出身、其父宣州太守在江南也頗有聲望,隻是畢竟官階低微無法留於長安、是以從不曾有機緣一睹潁川方氏之人的真容,眼下隻當那盛名冠絕的潁川侯是個單靠皮相勾搭女子的小白臉,心中還對其頗有幾分敵意和鄙薄,於是問候時禮數也行得不甚周全,著實有些潦草輕慢。

“未曾想到今日能在絳雲樓遇著大公子……”

萬氏也瞧出這姓汪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唯恐其觸怒高位之人壞了自己的大計,於是連忙出言將話叉開了。

“……隻不知你是因何來此?”

一旁的宋三小姐更耐不住性子,生怕人瞧不出這汪敘同方才那曲畫船豔詞相幹,於是又假作調侃地說:“是該說得清楚些,方才我們可瞧得真、你是打那歌妓畫舫上下來的,要是真同她們有什麽牽扯還怎麽配娶我家四妹妹?”

這一句可真是挑得太急了,旁觀的宋疏妍心生輕蔑,而那汪大公子卻是解釋得真情實感,此刻已接口道:“不不不,三小姐誤會了——敘登畫舫非為取樂,實是為了那首唱詞……”

此事說來也屬實。

江南風雅之地、便是尋花問柳也講究一個別致,汪大公子雖在求考功名一事上並無多大建樹,可卻的確是寫豔詞軟語的一把好手,在宣州闖出名聲後一到金陵便被各家花樓奉為座上賓,當紅的歌女皆想求他作詞以供淺斟低唱,他卻因求娶宋氏女一事頻曆坎坷而久久無心風月,是以遲遲不肯應邀。

可偏偏這才思如泉湧,他因心中裝著宋四小姐的倩影、那漂亮的詞作便是一首接一首地從腦子裏往外冒,昨日終於忍不住親手謄抄再用緋箋封了遞到宋疏妍跟前,隻盼美人見字如晤知他情深,能早日鬆口應下與他的婚事;可惜未能遂願,幸而得束墨點撥才想出了請歌女傳唱的妙法,既讓心上人知曉了他的心意,又能讓這滿金陵城的人都……

“啊,那詞竟是公子你專為四妹妹寫的?”

宋疏淺又裝起了驚訝,聲音挑得又細又高。

“‘疏香盈,妍態靜’……我原還沒發覺,原來公子連妹妹的名字都嵌進去了,真是好生用心……”

這代人解釋的勁頭委實高漲,似乎生怕坐於席間的薑氏和方獻亭聽不懂,一旁的萬氏徐徐低頭抿了一口茶,心中也是一陣冷笑:像潁川方氏這樣的至貴之門,擇選新婦時對家世出身的要求倒在其次,最看重的還是女子的名聲——所謂清絕盛譽絕非妄言,那喬氏生的或許的確走了大運僥幸得了薑氏青眼,可如今她的名字已明晃晃被男子寫進了豔詞傳揚得整個金陵城都是,那這名節便已壞了一半,除了嫁去宣州又還有哪條路可走?

一番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響,與嫡親女兒一唱一和總算把髒水潑了個淨,便是宋明真這等一向不甚通人情世故的都明白了兩人的算計,當即氣得紅了臉、要狠狠揪住那姓汪的衣領打一頓出氣。

宋疏妍亦明了繼母與三姐姐的籌謀,暗道妒忌二字果然可以令人無所不為,名門望族的主母貴女尚可以使出這般下作的手段汙人清白,又同那些為了一塊肉而彼此撕咬爭鬥的畜生有何分別?

“汪公子如此厚愛我恐受之不起……”

她緩緩抬起頭,神情和語氣都冷下去了。

“君乃名門出身,當知女子名節何等珍貴,今將我之名諱寫入豔詞廣為傳唱,莫非是欲借悠悠眾口逼婚於宋氏?”

汪敘聞言一驚、卻未料到她會當眾將這鬼蜮心思點破,一愣之後臉又漲紅,尚不及解釋便又見他的美人扭頭看向了她的姐姐,繼而又道:“三姐姐如此豔羨,不知是機敏不足察覺不出此舉的荒謬,還是有意借此逼我嫁入宣州汪氏?金陵酒肆何止千百,青溪兩岸更有樓閣無數,今日偏就這樣同汪公子遇上,想來其中原委也不單是一個巧字可以說清的。”

這又是太過直露的話,全不似她自幼一貫的隱忍退讓,宋疏淺被譏誚逼問得啞口無言、一時也跟汪敘一般臉色幾變,一旁的萬氏見狀不妙連忙出來鎮場,當著眾人的麵沉沉撂下了臉,冷冷盯著宋疏妍道:“四丫頭,你與汪氏本有婚約,你三姐姐也不過是為你高興順嘴多說了兩句,你卻這般咄咄逼人欺辱於她,難道我與你父親平日裏就是教你這般不循長幼不知禮數的麽?”

滿屋子的人都在看著,宋疏妍也知曉此時最穩妥的做法還是保持沉默不要與長輩頂撞,她壓在心底最深處的那縷鋒利並不討人喜歡,也許薑氏與那人看了也同樣會厭棄於她,可那時心火卻偏偏燒得厲害,大概她真的早已忍夠了,不願再被人這般指黑為白隨意欺淩。

“婚約?”

她淡淡一笑,卻分明是鋒芒畢露。

“母親應當還記得,我自幼長於錢塘並未有幸在家中承蒙雙親教養,婚約之事還當有我外祖母點頭方才作數;我知母親一心為三姐姐前程籌謀,卻也不必為此這般輕賤他人,女兒隻恐過猶不及,反倒令三姐姐在貴人眼中落了下乘。”

這、這話……

不單輕飄飄將萬氏此前責難一一回敬,更毫不客氣地將她們母女心中盤算揭破得徹徹底底,萬氏自打被扶正以來便在內宅說一不二,何時受過這樣的頂撞憋屈?何況還是當著方氏之人的麵,這、這……

一旁的宋疏淺一見自己被人當著貽之哥哥的麵打了臉,當場便惱羞成怒地哭了起來,萬氏聞之更是急怒攻心、一拍桌子恨不得將宋疏妍撕個粉碎,未料一片混亂之際雅間之外又傳來動靜,是一個年長男子朗聲在說:“宋夫人,今日我可要同你道喜啊——”

眾人循聲看去,卻見來者竟是金陵太守韓方平,各自心中一轉方才回過味來:這韓方平說來也是汪氏故交,方才在船下同汪敘一同向絳雲樓走來的當也是他,想來是受了世侄囑托特來助其把與宋氏婚約坐實的媒人,此前興許已在雅間外候了不少功夫,聽屋內起了些許爭執才急著進來攪渾水的。

可他剛一進門、還沒來得及同萬氏正經打一個招呼便當先看見了坐在席間的潁川侯,後者麵沉如水顯見已是十分不快,駭得他連忙越過汪敘對其下拜,恭聲道:“下官拜見方侯——”

這番突然的介入令一屋子人都頗有些淩亂,其中最張皇的卻還屬汪敘汪大公子。

……“方侯”?

“方”之一字係天下至貴,能被稱為“方侯”的豈不就隻有……

原本漲紅的臉忽而蒼白,汪敘已不知今日之事該如何收場,匆忙跟著他韓世伯一並恭謹下拜,在一片靜寂中等了許久才聽那位如日中天的方氏主君開了口——

“我丁憂未過尚未歸朝,太守不必如此多禮。”

聲音極為低沉冷清,帶著平日和宋家人說話時從未有過的疏離威嚴,韓方平心中惶恐,暗道自己過去與這位新侯也不過隻有一麵之緣,還是幾年前他至長安吏部陳述職守時的舊事,未料數載過去對方威勢更盛,短短一句話便令他噤若寒蟬。

“是,是……”

他諾諾應著,暗惱自己怎麽這般遲鈍、竟連潁川方氏親至金陵都不知曉,白白揮霍了若幹與對方攀上交情的良機!

懊惱悔恨之際卻又聽對方緩緩道:“隻是先帝駕崩尚不過三月,朝廷早已明令大喪禁娼,金陵卻猶這般歌舞升平縱情聲色,卻不知太守是如何為官禦下的?”

這、這……

韓方平並非膽大包天之徒,先帝駕崩之後本已令治下老老實實守了幾月的喪,隻是十五過後難免鬆懈,市井坊間也是屢禁不止,別說江南之地天高皇帝遠、便是那中原各州郡仔細查查也必有犯禁之處,如今方侯卻這般說,分明、分明是……

汪敘也知對方這是衝著自己來的,沒料到今日這事不單開罪了美人、更招惹上了潁川方氏這尊大佛,他實在不願為家族招來禍患,情急之下竟“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叩首曰:“還請方侯高抬貴手!敘今日所為皆屬無心,往後定當潔身自好嚴以律己,再不行那荒唐無經之事!”

“碰碰”磕頭之聲既悶又響,一下一下聽得人心頭發慌,萬氏和自家女兒對視一眼,心中都已明白今日這事不能善了,而方獻亭仍神情不變,片刻後又道:“宣州太守教子無方,恐在私德之上也有疏漏,江南道禦史自會查問,汪公子倒不必拜我。”

頓一頓,清冷的眉眼終於看向萬氏,這次聲音更沉幾分,一字一句道:“我視宋公為尊長,今日之事自不會袖手不管——還請夫人放心,四妹妹名節珍貴不可為他人所汙,此事必會盡快有個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