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十二月的長安已是天寒地凍滿目肅殺。
帝宮巍峨冷峻, 深夜的甘露殿卻是燈火通明,太醫署進出的醫官個個神色張皇,內殿中亦不斷傳來妃嬪惱人的哭叫, 眾人皆知驚變隻在一息之間,雕窗外呼嘯的北風猶如鬼哭, 似已在為那位命懸一線的君王送葬。
太子衛欽正跪在外殿等候, 其餘一幹東宮屬臣亦陪同在側,陰平王衛弼與光祿少卿範玉成皆在其列,兩人在東宮身後默默對視一眼,神情俱是一般肅穆銳利。
少頃, 殿閣深處傳來一聲淒厲的哀叫, 誰都知道那是天子寵妃鍾氏的聲音, 宮人已亂作一團,不久後康修文又麵色慘白地匆忙從內間出來, 見了太子與群臣當即“撲通”一聲重重跪在地上、嘴唇發著抖, 顫聲說:“陛下——駕崩了——”
眾人嘩然,麵上皆作大驚大悲之態,其中悲有幾分真尚不可知、驚意之假卻是十足十的——誰人不知陛下貪愛聲色, 近年來又專好求仙問道煉製丹藥,每每食之亢奮若狂, 長此以往又豈有不傷之理?今日便是在召鍾貴妃侍寢時死在了龍床之上, 委實……
群臣唏噓未罷,卻又聽聞內殿中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抬頭一看卻見貴妃披頭散發奔出了簾幕,像一頭發狂的母獸般悍戾地向太子衛欽撲去, 口中高聲喝罵:“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陛下——”
這番混亂實在有些出人預料,也就是護在殿下身前的婁風將軍反應快些、一把便將娘娘攔住不由她動彈, 她卻還張牙舞爪凶相畢露,並無半分平日在禦前的柔媚可人。
“是你——是你知道你父皇已決意把皇位傳與你弟弟,所以下毒害死了他——是你——你這個不仁不孝弑君弑父的東西——”
尖利的喊叫令人聽之厭煩,在場眾臣亦皆目不忍視——太子毒害陛下?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須知東宮過往最大的錯處便是太過仁孝忍讓,否則何以屢屢被個貴妃所生的皇子欺到頭上!
即便是此刻儲君殿下也並未動怒,他似乎依然沉浸在父皇崩去的悲痛之中,臉色慘白雙手發顫,望著簾幕一側的內殿出神;許久之後方才收回目光,看向貴妃沉沉一歎,道:“父皇駕崩貴妃悲難自抑,便請先歸蓬萊殿暫歇,其餘諸事容後再議……”
婁風會意,揮手之間便有幾名禁軍上前抓住貴妃用力將之向甘露殿外拖去,她的叫聲於是越發淒厲、辱罵的言辭亦更加歹惡刺耳:“你個殺千刀的混賬——你的父皇就在天上看著——天下人也都在看著——你敢這樣對我,錚兒會殺了你——他會殺了你——”
咚——
殿閣厚重的門扉開了又合,太子衛欽的神情卻仍有幾分恍惚,陰平王見狀微微上前一步,伏在他身側低聲問:“殿下,如今……”
“貽之呢?”
衛欽卻打斷了他,眼底的不安似乎隻有在提及那人時才有短暫的平複。
“……他回西都了麽?”
眾人亦皆知那位在殿下心中有怎樣的分量,範玉成低眉垂首,上前一步道:“方侯尚在三年丁憂期內,但其餘方氏族人已陸續歸位,禁軍掌於東宮之手,婁嘯將軍亦奉命自關內南下——殿下請放心,大事必然無憂……”
“三年……”
衛欽像沒聽到別的話、隻不停低喃著這兩個字,回頭望向甘露殿外淒寒的深夜,神情似變得越發恓惶。
“秦王又如何?”他終於又問,“……可已入宮了?”
這是眼下最要緊的大事,隻要二殿下一入宮便會立即被禁軍擒獲,鍾黨若失其首必然不擊自潰,後續之事也會變得更加簡單——鍾曷雖遠在隴右難免生事,但隻要他無人可以擁立便終歸成不了氣候,屆時隻待潁川方氏重歸長安,揮兵西去自然化亂為治。
隻是……
“還不曾,”衛弼狠狠眯了眯眼,語氣亦有幾分焦躁,“那位殿下許是聽到了什麽風聲,宮人去傳旨時他已不在王府,泰半是逃了……”
逃了……
今夜陛下駕崩突然、鍾氏一黨才未及早做籌謀,可倘若此次他逃出長安避入隴右,那……
衛欽閉了閉眼,再展目時眼底便現出一絲厲芒,繼而冷聲道:“立即下令封鎖長安四方城門,切記絕不可放虎歸山留下後患——”
一幹東宮屬臣紛紛應是、隨即匆匆四散而去,雄闊的帝王寢宮之內一時隻剩下若幹匍匐在地的宮人,衛欽獨自站立在一片死氣蕭索中,眼睛倒映著殿閣之內青銅樹燈上微微搖曳的燭火,那飄搖的模樣正似這個山雨欲來的冬夜,更像這萬萬裏山河間……
……無數人不可抗拒的命運。
消息傳到江南時,大事已然初定。
十二月中新帝登基、改次年為太清元年,秦王衛錚卻在大亂之中逃出長安,據說京畿道以西各關都在嚴加排查、力阻其竄入隴右再生事端;月末,帝宮之中複傳出貴妃鍾氏自請為先帝殉葬的消息,世人皆不敢議此事真偽,隻深知睿宗朝已成為過去、這天下亦終是換了一位主人。
隻是不久後又有流言,稱先帝暴斃或有蹊蹺、是為東宮太子所毒殺,宮中更有密議,說陛下當初已擬下廢黜詔書要將皇位傳與次子,太子聞訊後搶先一步弑父奪位、又將此事推在貴妃鍾氏和一幹江湖道士頭上,實是大奸大惡不忠不孝之徒。
坊間議論紛紛,其中雖必有鍾黨之人推波助瀾、可細究起來先帝駕崩之事也的確疑點頗多——即便是沉迷酒色嗜於丹藥也不至於方過知天命之年便匆匆撒手人寰,何況天子駕崩前幾日還曾有過東巡之意,怎麽就忽然……
於是漸漸連士林間都有非議,本朝以仁孝治天下,一個得位不正的新君必難為天下所容,即便宋氏暫避於江南也能感到人心浮動局勢不平,想來隻要那秦王一日不被新君擒住、這天下便一日不能重歸寧靜……
而對於宋氏內宅來說,那些轟轟烈烈的國家大事全都無足輕重,最緊要的還是家中三小姐的婚嫁之事。
天子駕崩以來天下縞素無不哀悼,唯獨宋三小姐是心曠神怡大喜過望,蓋因新君登位後潁川方氏自會再得聖眷重被啟用,據說眼下其族中子弟已大多官複原職,想來所謂“潁川侯”的爵位也將不日恢複為“晉國公”,那貽之哥哥不就又成了這世上最當與她婚配之人了麽?
“你姐姐早說了你是有福之人,偏你不肯信——”
萬氏同樣欣喜若狂,儼然已將方獻亭看作了自己的女婿。
“這世上的緣分最是奇妙,就譬如你和你貽之哥哥,兜兜轉轉一大圈也還是得湊成一雙,旁的不管是誰都拆不散打不爛,這便是頂好的姻緣——”
如此言之鑿鑿喜上眉梢,實在與年初同潁川方氏劃清界限的果斷模樣大相徑庭,宋明真都看呆了,一背過身就忍不住同他四妹妹抱怨,說:“‘拆不散打不爛’?這是在說和方氏的姻緣還是在說她自己的臉皮?那揚州萬氏照理說也不是什麽不體麵的門戶,怎的教出來的人都這般教人不齒!——再說了,這婚事三哥可點過頭麽?新君登基方氏又添從龍之功,那上趕著巴結的名門望族可多了去,誰說就一定輪到她女兒湊上前賣乖?”
宋疏妍就在一旁聽著、每回也都不插話,實際對於三姐姐最終能嫁一位怎樣的郎君根本從未在意,隻是近來頻頻在家中聽到那人的名字才又多了幾分感慨——世事變幻果然莫測,年初在江上擦肩時他還曾被人追殺滿身血汙,如今到了年尾卻又榮寵加身貴不可言,她的確為他感到欣喜,方氏那樣清正的門庭,總應當要有個好結果。
至於她麽……原本就同那人隔了千山萬水,在對方落魄時尚難以近其左右,如今就更是別若雲泥兩不相幹,她慶幸自己還剩一副淡泊的心性,隻要不動什麽愚妄之心、自然便不會為無緣之事傷感酸楚了。
一眨眼新歲又至,這個除夕卻是難得在金陵過的。
宋疏妍照舊與這個家若即若離、隻同她二哥哥親厚,與去年不同的是今次一起守歲的少了二姐姐,吳氏便因此頗為傷感,又看著宋疏妍道:“大抵明年你也要嫁出去了,到時這屋裏便隻剩我同子邱相依為命,恐怕更要冷清不少……”
明年?
宋疏妍有些恍惚,一時卻竟想不出自己婚嫁後的光景,她二哥聞言卻有幾分不快,皺眉道:“說的可別是嫁給那個汪敘,那樣的風流混子才配不上我妹妹——”
吳氏打了他一下、斥他胡說,又感慨:“那位汪大公子有什麽不好?官宦人家的嫡出,不比你親妹妹嫁的那個郎婿來得更好?疏妍嫁過去是享福的,你別不懂瞎摻合——”
宋明真頗為不服、卻不便與生母強嘴,當時隻訥訥應了,可初十後再見那汪敘登門卻又忍不住沉下臉,聽聞對方竟還妄圖約他妹妹上街同遊便更是兩眼冒火,心中大罵登徒子好生孟浪,自不許他妹妹答應。
宋疏妍見狀失笑,因錢塘複信未至、當時也的確還拿不準當如何同那位大公子相處,遂也婉拒了,隻同她二哥一道去街上買了些新鮮零嘴,就這麽點功夫宋明真也要耳提麵命,冷哼:“我說什麽來著?那就不是個正經人,否則豈能張得了口邀個未出閣的貴女一同遊街?——你便幹脆絕了他的念想,往後哥哥再給你找更好的。”
更好的?
她其實也不知什麽才是“更好的”,不知打從何時起那些男子在她眼中都變成一個樣了,也許她是淡泊得過了頭,不巧卻成了一副冷心腸;當日返家時卻見府內仆役奔走、個個都是一副精神抖擻又驚又喜的模樣,她詫異地同二哥一起穿過遊廊走到正堂上去,卻竟在那裏見到了世上唯一一個在她眼中有所不同的男子。
他還如過去一般被許多人簇擁著,父親就坐在他身側、繼母和三姐姐更不錯眼地一直緊盯著他瞧,他卻偏偏看到了她,右眼下漂亮的小痣顯得那麽矜貴又多情,目光落在誰身上誰便要為之失魂落魄,她其實也不能免俗的,畢竟他甚至在看到她的下一刻便起身對她遙遙點頭。
“四小姐……”
他似淡淡笑了笑,眼底有一場令人神往的風花雪月。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