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她不應該再為他失神的。
那一夜的江潮聲早已遠去, 整整一年未曾謀麵亦讓她知曉春山的虛幻,隻是或許人生總會有那麽幾次身不由己,她在那一刻被他的目光釘在原地, 才知自己所謂的淡泊原來也並不是那麽經得住推敲。
“三哥——”
恍惚之際卻聽身邊的二哥驚喜地叫了一聲,隨即便闊步上堂向那人走去, 他的神情亦十分和煦、側首應了一聲“子邱”, 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片刻、隨後不知為什麽又再次看向她。
她遲遲沒有動作,眾人便皆向她看來,此時又聽到一聲柔和的笑語,循聲去看才發覺是先國公夫人薑氏, 她就坐在那人右手側, 正雙目含笑地看著她。
“剛剛才同你父親問起你, 如今倒是正巧遇上——好孩子,過來坐。”
這實在有些太客氣, 須知她在宋家一向沒有堂而皇之禮見貴客的體麵, 眼下被點了名卻又有些躊躇,令坐在主位上的父親見了微微皺眉;他對她使了個眼色,她便隻好垂首上前去, 在萬氏和三姐姐莫名所以的目光中對薑氏下拜,恭敬道:“見過夫人。”
側身轉向那人, 同樣下拜, 斟酌後又稱:“……方侯。”
這個稱呼還是她頭回叫出口,雖則心中仍有些別扭,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概也沒有別的選擇,何況一年前他也不允她叫他三哥的, 如此一來倒是正好了。
他卻好像愣了一下,不知何故答複比預計的來得晚, 默了一陣才說:“……四小姐不必多禮。”
她便應聲起身,想著該坐到下首去,不料薑氏卻又叫住她,那雙溫婉柔和的眼中笑意不減,對她說:“就坐在我身邊吧,說話也方便些——貽之,你起來。”
方獻亭早就是站著的,此刻聽了母親的話更退開一步,她下意識一抬頭、目光正與他撞上,高大的男子依然低頭看著她,深邃的眼睛倒映著她的影子。
她:“……”
“這如何使得,”一旁的父親已有些慌亂,連忙又轉頭喚家中仆役,“來人,速為方侯添座。”
於是這堂上的位置便有些亂了起來:父親自坐在主位,萬氏和三姐姐宋疏淺坐在他的右下側,左手第一位自屬貴客薑氏,左二本當是方獻亭的、如今卻坐著宋疏妍,他讓到了左三,二哥則貼著他坐在左四。
萬氏和宋疏淺早就瞠目結舌、全不知先國公夫人何以竟會對宋疏妍這個小蹄子如此優待,宋澹亦未明所以,看看薑氏又看看幺女,忍不住問:“方夫人,您與小女……”
薑氏還在上下打量宋疏妍,含笑的模樣像是越看越喜歡,此刻被宋澹問起方側首答:“我與令媛確是有緣,當初自西都下廬州時曾在江上偶得她援手——宋公教女有方,我與貽之是受了恩惠了。”
這……
“竟還有過這樣的事,”宋澹十分驚訝,看著幺女的神情已有幾分異樣,也說不清是讚許還是陌生,“疏妍還未曾在家中提起……”
“四小姐自有一番好心性,雪中送炭又不欲人知,”薑氏笑意更多了些,“隻是她不計較、我們卻不能不放在心上,此次拜府也一並帶了些謝禮來。”
說完便又叫了獨子一聲,方獻亭再次起身,從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的臨澤手上接過一個不大不小的沉香木盒,轉手向宋疏妍遞來,說:“小小薄禮,聊表寸心。”
那個尋常的動作卻又勾起了宋疏妍的回憶,令她思及一年前自己將春山圖裝進匣裏歸還與他的舊景——他們之間實在沒有什麽緣分,想來眼下這份禮物即便此刻收下了、未來不知何時也還是要歸還的罷。
她猶疑未接,還是回頭看了父親一眼,宋澹淺觀情勢也覺得不便推拒,便說:“夫人與侯爺實在太過客氣,真是折煞小女……”
這便是讓收的意思,宋疏妍會了意、隨即低頭向方獻亭道謝,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已然感到一側萬氏母女怨憤的目光要將自己戳出一個洞了。
她默默歎著氣,接著低眉斂目地坐下,他則等她坐了才晚一步落座,她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總覺得這有些……
還沒想出該如何描述,一旁的薑氏便又開了口,還是對宋疏妍說:“其實早該來謝你,隻是此前我一直在廬州養病、近來才轉好要回潁川去,前前後後耽誤了一年之久,還望四小姐不要怪罪。”
這話就真是折煞了,宋疏妍亦不安起來,連忙欠身回道:“舉手之勞本不足掛齒,夫人盛情疏妍實愧不敢當……”
說著又悄悄抬目看了一眼薑氏的臉色,確比去歲在江上見時紅潤許多、眼神亦不似早先在靈堂上那般渙散了,想來這一年靜養終是沒有白費,她亦真心為這位夫人感到高興。
——她說她要從廬州回潁川了?那麽方獻亭此來江南便是專程接母親回去的?可又為何會轉道金陵?眼下長安形勢那般複雜,他身為潁川方氏一宗新主……難道不用回去主持大局麽?
思疑間手心微微一熱,卻是薑氏輕輕拉上了她的手,除外祖母和吳氏外還沒有哪位長輩會這樣待她,她微微一愣,又聽對方笑道:“你這孩子也是太過拘禮,隨意說些閑話而已,倒不必如此板正——我可否直呼你名?總稱四小姐到底顯得有些生分……”
宋疏妍自然不能拒絕,便微微不自在地點了點頭,坐在對麵的宋三小姐看了眼前這幕可真險些要咬碎一口銀牙,心說當初在長安時她和母親那般討好巴結、先國公夫人也隻是淡淡稱她一聲“三小姐”,怎麽如今卻肯給她這個沒了娘的破落妹妹如此大的臉麵?
她自不忿,薑氏卻不會看她的臉色行事,一見宋四小姐點頭便柔柔喚了一聲“疏妍”,而後又問:“去歲見你時你應尚未及笄,如今也該有十五歲了?不知是否已許了人家、抑或有心儀的人了?”
這、這話……
若說方才萬氏母女心下還抱著幾分僥幸、想著先國公夫人應是隻欲答謝那小蹄子的相助之恩,眼下聽了此言卻再不會誤解了——這薑氏分明是相中了宋疏妍!有意要給方侯討新婦!
宋疏妍聞言也是懵了個徹底,明明不是個啞巴卻也說不出話了,坐在身側的方獻亭亦忽然咳嗽了兩聲、聲音離她很近,她回過頭去看他,正瞧見他神情也頗為局促、倒不似平日那般舉重若輕冷冷淡淡。
“母親……”
他極快地看了她一眼,隨即皺眉喚了薑氏一聲,想來是不願母親亂點鴛鴦譜,她雖知這是理所當然,可心底一鬆的同時又莫名生出幾分澀意,好沒道理。
“勞夫人記掛,四丫頭已許了人家……”
突然出聲插話的卻是萬氏,她臉上掛著客氣的笑,原本就高聳的顴骨看上去更鋒利幾分。
“是宣州太守汪氏的嫡長子,一表人才風度翩翩、與四丫頭也見過數麵了,若是夫人與侯爺得閑或可在金陵多留幾日、說不準還來得及吃上一杯喜酒。”
……喜酒?
這話真是荒謬透頂,宋疏妍與那汪大公子之間八字尚沒一撇、幾次見麵也都是在長輩眼皮子底下,偏她這麽一說就顯得她已與人家有了什麽首尾,可見為替自己女兒爭一份好姻緣早已是不管不顧了。
宋疏妍將她那些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某一刻反駁的話已到了嘴邊、想一想卻又都吞下去了——並非她怯於與繼母分辯,隻是深知多解釋這一句也並無什麽用處,潁川方氏的門檻不會因她多說一句便降低一寸,方獻亭的本心更不會因她多說一句便對她傾斜一分。
“母親這話說得就有些不妥了——”
誰料一片短暫的靜默中宋二公子卻忽然開了口,雖並未瞧出宋疏妍同方氏之間頗有些微妙的氣氛,卻也不願萬氏硬將個愛嫖的同自家妹妹牽扯在一處。
“妹妹同那位汪大公子統共便沒見過幾回,眼下言及婚姻之事恐為時尚早,何況她的婚事說到底還需錢塘那邊點頭,眼下這般草率怕會傷了妹妹清譽……”
這話一出口萬氏的臉色便陡然難看起來,雖則外表還硬撐著體麵、可那眉梢眼角流露的尷尬卻實在難以遮掩;宋疏妍心中一晃,即便知道有些話說也無用、卻還難免要對二哥由衷生出幾分感激——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側首要看向二哥時當先看到了方獻亭的手,原本是有些用力地合攏,等二哥說完後卻又微微鬆開了……
她沒有多看也沒有多想,目光仔細地避開他同二哥對了個眼神,回過頭便繼續安安靜靜地坐著了;薑氏最是眼明心亮,早已將堂上眾人的百般情態盡收眼底,嘴上則好心地接了一句:“原是這樣……疏妍出落得這般好,往後自然也要尋個出挑的郎婿,確是急不得的。”
這話的意思便又模棱兩可了,坐在主位上的宋澹聽了一時也拿不準先國公夫人究竟是否有意同自家結親——新君已然登基,宋氏於方氏而言理當並無年前那般要緊,何況他與弟弟已避居江南,又有什麽值得方氏親自……
他暫想不透徹,當時也就未把話說深,隨口應兩句後便轉而問起兩位貴客預備何時歸於潁川,薑氏便稱自己有意待天回暖些再乘船北去,更轉頭對宋疏妍笑道:“金陵自古風流無限,我與貽之便住在青溪北岸,疏妍倘若得閑,還要多來陪我去坊間轉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