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宋氏這位嫡長女當初可是一位名動長安的美人。
宋疏妍還記得, 自己幼時在家中乏人關愛,兄弟姐妹中除了二哥哥、也就屬這位長姐對她最是和顏悅色,雖則礙著繼母的麵也並未同她走得多近, 可終歸還是沒像三姐姐那般處處擠兌時時為難,她心中是有幾分感激的。
十月中時她回了金陵, 到府那日全家人都在堂上等著相迎, 她便同姐夫萬昇一道從門外進來,即便已生育一子卻仍有顧盼生輝沉魚落雁之姿,令人一望便生親近之感。
“父親,母親。”
她同夫婿一同向長輩行禮問好。
“長姐——”
宋疏淺已急不可耐地快步朝她奔了過去, 眼淚汪汪地一下撲進姐姐懷裏, 宋疏影早在家書之中知曉妹妹近況, 此刻看她的神情也比往日更溫柔憐惜,哄著:“好了好了, 先別哭麽……”
姐夫萬昇卻知妻子身子柔弱, 唯恐三姨妹這一撲會將人撞倒,於是始終伸手半環在妻子腰後,妥妥帖帖地將人照顧著——這位萬氏三房的嫡子出身雖算不得多麽顯赫, 卻實在生了一副極好的容貌,身長七尺玉樹臨風, 飄逸如仙卓乎不群, 正有一副江南文士當有的出塵模樣,據說當年就因此而令宋家長女對他一見傾心,婚後二人也是琴瑟和鳴十分恩愛,當真稱得上是神仙眷侶。
如此溫馨親密的氣氛宋疏妍和宋明真都插不進去, 兩人也就隻好客氣地上前稱一聲“長姐”和“姐夫”,隨即便默默退到一旁看著父親和正房同享天倫之樂;沒一會兒在堂上的場麵話都說盡了, 大家也就各自散去,宋疏影陪母親和妹妹回了後院,萬昇則同父親一起至書房敘話。
一回到自己的地界宋疏淺便繃不住了,靠在姐姐身邊一刻不停地訴說委屈,反反複複念叨了一個下午,哭得那是昏頭漲腦眼前發花,用過晚膳後便疲憊地睡了過去、夢裏還在癟著嘴抽抽嗒嗒。
宋疏影待妹妹睡沉了才同母親一道出了裏間去外屋坐定,見萬氏愁容不減,又勸:“母親也莫太過為妹妹憂心,婚姻大事命中有定、有時急也急不來,淺兒是個有福氣的,想也不會被耽誤了去……”
這話若是擱在過去萬氏必也會信上幾分,隻是眼下大位未定、他們宋家又同那方氏一般被貶出了長安,這便是生生硬奪去了她的定心丸,深恐自己的愛女會低嫁受委屈。
“我怎能不憂不急?”萬氏沉沉歎著,“家族是天,沒了這個倚仗說什麽都是空的——宋氏若是就此一蹶不振、你的夫家也要跟著一並敗落,所以越是這種時候淺兒越要嫁得好,攀上個樹大根深的說不得還能拉咱們家一把,不至於讓往後的日子沒了指望……”
倒也是正理。
宋疏影也跟著歎了一口氣,又問:“那父親便對淺兒沒有什麽安排麽?她是嫡女,總不興同二妹妹那般嫁個寒門……”
“你父親?”
萬氏一聽這個就來氣,當即便冷哼了一聲。
“快別提他了——你可知他做了什麽?”
宋疏影聞言一愣,挑挑眉,猶豫著問:“……什麽?”
“他拒絕了秦王殿下的求親!”
萬氏瞪圓了眼,怒得臉都漲紅了。
“那位殿下也不知怎的豬油蒙了心、年初時竟說要娶你四妹妹做側妃——這不是正好麽?你父親心屬東宮,陛下卻擺明更愛重次子,那兩邊下注又有何妨?偏偏他不肯,說什麽要承先國公遺誌對天家正統盡忠——真是笑死人,嘴上說的百般漂亮,皇帝一發怒不還是沒膽子硬碰硬?灰溜溜躲回金陵老家來了,白白錯失一個同秦王搭上的良機!”
這……
宋疏影聽得愣神,又不禁思量倘若他們宋氏真能同秦王府攀上交情如今又該是怎麽一番情勢,過一會兒又皺起眉,問:“四妹妹終年養在錢塘,怎麽竟又會被那位秦王殿下瞧上?”
這回萬氏的冷哼更響,嘲弄也是越發犀利了:“據說是當初在驪山同秦王有過一麵之緣——我就說她是個狐媚子,過去還想勾搭方家那位世子,結果怎麽著?她就沒那個命!把自己母親克死了,回頭跟方氏走近幾步又累得人家被貶,要我說你父親這回遭難也全是她害的,喪門的玩意兒害人又害己!”
口若懸河地一通狠罵,可真將難聽的話全說盡了,宋疏影親自倒了熱茶勸母親消氣,萬氏卻無心細品,隻又恨恨道:“瞧著吧,這幾日我就尋摸個人把她嫁了,沒了這壞運道的東西在家裏添堵,你妹妹的婚事自然便能順順利利!”
這番遷怒實在來得沒頭沒腦又氣勢洶洶。
宋疏妍剛到家沒幾日,甚至尚未來得及去拜見多年留於金陵、許久未曾謀麵的三叔父宋澄,那繼母安排的媒人便一個接一個地上了門,有些瞧著資質尚可、有些卻荒唐得令人目不忍視。
宋澹這個做父親的前腳才安頓了次女的婚事,後腳又遭逢右遷之變,眼下實是心力交瘁無暇再管後宅之事,隻是幺女畢竟是亡妻所出、他也不願讓她太受苛待,有一日見萬氏安排的男子實在太不像樣也不輕不重地撂了一回臉;萬氏便不得不收斂幾分,過幾日又瞧上宣州太守汪遠家的大公子,正經官宦人家的嫡出,可比錢塘那個商門不知高貴出多少,雖則自己還未考出功名、但有家中長輩扶持未來定也不會一事無成,總當夠格給那小蹄子做郎君了。
萬氏心裏想得定,恰巧十一月末那汪遠又至金陵拜會宋氏兄弟、大公子一並隨行,上得堂來才見生得一表人才頗為體麵,萬氏便對宋澹挑眉示意自己為人大度公道、可絕沒有要薄待先夫人之女的意思,宋澹親自掌過了眼,雖覺此子稍顯平庸、但配幺女似也並無什麽不妥,便跟著默許了。
萬氏好不得意,連忙便打發下人去將府中幾位公子小姐叫來見外客,其間尤刻意將宋疏妍往外推,撮合之意已溢於言表;那位大公子汪敘著實沒料到自己還能有這樣的好運,一見宋疏妍殊麗標致的麵容便被迷得移不開眼,一整日都忍不住頻頻將目光落在她身上,令一旁護在妹妹身邊的宋二公子瞧著十分不豫。
他一貫性子直率、也不耐同人周旋,見此後一連數日對方都忝顏登門便氣不打一處來,更在妹妹身邊怒罵:“他是異想天開癡人說夢,憑他也想娶你?——我可打聽過了,這位大公子乃是秦樓楚館座上賓、牡丹花下風流鬼,讀書幾年養出的本事全用去寫了豔詞,在宣州還頗負盛名!虧得主母能揀出這等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東西糊弄你,也不怕遭了因果報應!”
宋疏妍亦知萬氏與自己的母親嫌隙頗深,也料到對方會在婚嫁之事上為難於她,隻是不想父親也會對此默許——那人他親自瞧過,難道也覺得與她般配?她雖自知不是多金貴的命,卻總希望能多得生身之父幾分珍視,卻原來也不可得。
她歎口氣,心下又感到幾分空茫,某一刻眼前又劃過方獻亭的影子,虛妄得讓她自己都覺得可笑。
——怎麽,你還在想他麽?
想那個幾乎已一年未見、恰如鴻毛落雪般隨著滿川江潮一同遠去的男子?
他應當早就不記得你了……倘若知曉你會在這樣的時刻想起他,定然也會失笑的。
思及此她自己先忍不住低眉笑了笑,模樣十分素麗、瞧著也顯得淡泊清透,可真正疼她的人卻總能看出幾分寥落,知曉她不是不會哭、隻是不知該同誰去哭罷了。
“我也總歸要嫁人的……”
她輕輕一笑,言語間偶爾夾雜幾聲歎息。
“即便不是這位大公子也會是別人,也許家世稍好些,也許品行稍好些,也許才學稍好些……可終歸也不過就是那麽一個人,好像並沒什麽分別。”
“流連煙花乃是文人通病,父親大抵也覺得無傷大雅——我且寫信問問我外祖母的意思,倘若她也同父親一般覺得合適,那……便就這樣吧。”
她並非假作豁達,確是當天便寫了書信差人送去錢塘,或許隻因心底藏了一個人,但凡結果不是他便沒那麽在乎最終同誰喜結連理,大差不差便好了,哄得過旁人也哄得過自己。
隻是在她收到錢塘複信之前西都長安卻當先傳來另一個令宋氏滿族驚愕震惶的消息——
天子……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