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時至七月, 愁雲慘淡數月之久的西都長安終於傳來一則好消息:宋疏妍的二姐姐宋疏清將要同新科進士賈昕成婚了。
宋二小姐比宋疏妍年長一歲,也確是到了該要婚配的年紀,她與她的生母吳氏早為此事憂心, 深恐主母會耽誤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幸而宋澹這個做父親的還不至於那般苛待庶出,早就替次女惦記著擇婿之事, 開歲之後春試一過便相看了幾位新科進士, 其中位列一榜第九名的賈昕相貌周正家世清白,雖說寒門出身算不得多麽體麵,可日後若得宋氏扶持也自當有一番錦繡前程,宋疏清和吳氏都頗為滿意, 六月裏與那進士互換了庚帖、一入七月便正式完了婚。
如此一來宋氏長房未嫁的女兒也就隻剩她和三姐姐宋疏淺, 宋疏清在她們二哥差人送到錢塘的書信中也有提及, 說萬氏和三妹妹玩脫了手、當初削尖了腦袋一意要嫁進晉國公府,未料方氏一朝失勢婚事便也跟著沒了著落, 偏偏那母女倆又心氣極高不肯低就, 這不就理所應當杠在了那裏、還不知要拖到幾時才能嫁出去。
宋疏妍在字裏行間看出了她二姐姐新婚的喜悅和在萬氏母女麵前揚眉吐氣的暢意,作為妹妹自然替她高興,隻是那信間提及方氏的一句卻令她心緒複雜, 暗歎江上一別後她與那人已有半載未見,也許往後餘生也都會如這般天各一方, 原來因緣之事當真便如幻夢, 稍不留神便要如同春江花月般消散個幹幹淨淨。
兩月之後卻又來了一則壞消息:父親宋澹與叔父宋泊因在宮前責打遲來送笏板的家奴而驚擾聖駕,天子斥之粗疏驕橫私德不修,一怒之下將兩兄弟一同貶出長安,據說不日便將雙雙返回金陵舊鄉。
這番變故來得實在有些突然, 宋疏妍聽了亦是難以置信——父親生性謙和謹慎,叔父也非蠻橫無禮之人, 怎會公然在宮中責打家中仆役?即便真有那般惱怒,也該……
喬家老太太聽了這消息卻是微微一笑,彼時神情意味深長,反問宋疏妍:“鶯鶯以為此事何解?”
何解?
外祖母既如此問了,想來便是篤定其中另有內情,她細細沉思,片刻後方豁然開朗——近來長安形勢愈發凶險,宋氏已漸成天子眼釘肉刺,想來父親和叔父終是扛不住這要命的威壓,於是便主動犯了個不大不小的錯暫且避出西都。
“你那父親與叔父可是聰明得緊,”老太太笑著端起手邊茶盞悠悠言道,“明哲保身走為上計,卻恐怕要令東宮那位殿下頭疼了。”
可不是?
宋氏終歸與方氏不同、沒有他們那樣的膽魄頂著天子重壓力保儲君,如今借故遁出長安難免顯得搖擺猶疑,若論風骨……已是落了下乘。
“宋氏之心不堅,往後的路卻是難走了……”外祖母又歎著,眼光十分精到長遠,“隻盼變故不要來得太快,起碼先讓你的婚事有個著落。”
宋家人的動作很快,九月下旬便闔家遷回金陵,恰正說明此次貶謫是宋澹宋泊有意為之,族中上下早有準備。
沒過幾日二哥的信又到了,其中言及父親有意召她回金陵家中,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喬家老太太便讓她去,她自己卻總不願意,大抵是倦於與一大家子不親近的人周旋,更不舍與外祖母分離。
“又不是千裏迢迢北上長安,金陵與錢塘又能離得多遠,”老太太便笑她,實則心裏也是一般舍不得,“且去些日子吧……待想念這邊了再回來就是。”
金陵曾為六朝古都,山水人物自都別有一番風流韻味。
自錢塘稍向西北去,大約兩日功夫便可窺見台城舊跡,其間繁華無數底蘊尤厚,雖不比西都威嚴雍容,卻勝在鍾靈毓秀鸞翔鳳集——它曾有過多少個名字?越城、秣陵、建康……王侯將相風華絕代,千百年過去卻也紛紛化作黃土白骨,在那滾滾塵沙之中了無痕跡。
宋氏既為江南第一名門,設在金陵的本家老宅自然豪奢更盛長安,宋疏妍歸府之時瞧見門前車馬如雲,乃是江南各家紛紛前來拜謁南歸的宋氏兄弟,得虧是她二哥哥親自出來相迎,不然恐還要等上許久才能進得家門。
“這算起來、你我竟又是整整九月未見了——”
宋二公子已是及冠之年,比年初時又高壯了不少,隻是驪山金雕一案帶來的影響尚未消散,因被天子記恨而直接喪卻了應當年武舉的資格,至今仍是白身,實在要算流年不利。
“一眨眼你竟也已及笄了,不知何時也要同疏清一般嫁為人婦——唉,這可真是……”
他卻隻感歎著這些小事,宋疏妍自然明白他是把那些不得誌都默默隱在了心底,於是也不揭對方的短,隻笑問:“怎麽,姐姐尋的那位夫婿二哥哥不喜歡?”
“那能喜歡到哪裏去?”宋明真一邊陪著妹妹入府一邊撇嘴抱怨,“一個弱不禁風的酸腐書生罷了,若非僥幸考出了功名便連給你姐姐提鞋都不配——我瞧著那也不是個好的,萬一日後真得了造化還不知會露出什麽嘴臉……”
一旁跟著的墜兒聽了這話捂嘴直笑,似乎隻要見到二公子便格外歡喜,此時又蹦蹦跳跳地接話:“都說郎舅之間少有和睦的,原來二公子也不能免俗——”
宋明真在她們這些小丫頭麵前一貫沒什麽架子,聽了調侃也不生氣,笑著接:“我自然是俗,這回你家小姐尋郎婿更要親自在旁盯著,可不能讓外麵那些嘴裏抹蜜的酒囊飯袋隨意把人哄走。”
幾人聞言俱是一陣笑,氣氛倒是活潑歡騰得緊,宋疏妍神情柔和,又問:“那二姐姐是隨二姐夫一同留在長安了?”
“哪就能那麽容易留在長安?總要外任一陣子……”宋明真歎了一口氣,“父親已走了些門路,奈何這一年家裏也頗為艱難,最後還是去了利州做通判,多少要吃些苦的……”
利州……
巴山楚水淒涼地……也的確是有些偏遠。
宋疏妍默然不言,心中既替二姐姐感到些許悵惘,同時又不免暗暗思及自己的未來——她又將會有一位怎樣的夫婿?對方品行如何、哪裏人氏、以何謀生?她會以怎樣的心境與之相見又一同步上高堂拜天地父母?最後又將如何……在一個彼此無關的人身邊度過漫漫餘生?
而實際這樣的憂愁於宋三小姐而言卻更是沉重。
她十二三歲時便識得了潁川方氏那位驚才風逸的國公世子,此後數年一直盼著能嫁進那家做他的妻子;原本母親也一直說她與貽之哥哥般配,可誰又能料到天有不測風雲、連方氏這樣的至貴名門也有失勢之時,貽之哥哥遠走潁川再不能與她相見,自己過去幻想的一切竟都在一夕間打了水漂,那可真叫個黃粱夢醒催人心肝。
偏偏如此要緊之時父親和叔父又都被貶出了長安——那她又該嫁與何人?那些江南之地的酸腐儒生?他們算是什麽東西!還沒他們宋氏的門庭來得高貴!
宋三小姐又悲又怒,九月自西都南下這一路就沒停了折騰,船在江上跑了幾天她便在艙內扯著嗓子哭了幾日,鬧得那水裏的魚都曉得有位從長安到金陵的貴女過得不歡喜不如意、隻差要縱身一躍跳下來同它們做伴了。
萬氏見了這般光景也是愁得白了頭,天天在女兒身側哄了又哄,更勸:“當年潁川方氏正是極盛、你那貽之哥哥也的確萬中無一,可你若總照著他那個模樣去找,這普天之下又還有哪個稱得上是好兒郎?——何況如今方氏已衰,便就是他本尊活生生站在你跟前、你又怎能踏踏實實嫁給他?萬一哪日陛下又動了氣連他和方氏滿族一並斬了,你上哪裏哭去?”
宋疏淺倒也不是不明白這番道理,隻是實在曾經滄海難為水,既已見過了世上最好的男子、轉頭再看他人難免就覺得處處有失,便又鬧:“可我、可我就是忘不了他——母親便容我傻一回吧,去潁川做個侯夫人又有何不可?難不成還要學了二房那個庶女、嫁個寒門出身的去窮鄉僻壤受苦麽!”
“我的小祖宗,母親怎會如此待你——”
萬氏看著女兒尋死覓活心裏也是一揪一揪的疼,不多時更跟著掉下了淚。
“你且瞧著,母親定然會為你擇個良婿,保準教你一生平安順遂安享榮華富貴!”
這番承諾實是擲地有聲,萬氏也的確是賣了大力氣為自己的女兒尋覓良緣,江南之地的青年才俊幾乎被她挑揀了個遍,家世、容貌、才幹麵麵俱到個個衡量,卻發現能在三樣之中占住兩個的已是鳳毛麟角,那“既要又要還要”的如意算盤卻根本打不響。
她十分愁悶,隻能靠給喬氏留下的那個小蹄子塞些更差的來哄自家女兒開心,便是一些在金陵排不上號的商門子弟也被拉來湊了數,得虧宋疏妍遠有外祖母在錢塘撐腰、近還有二哥哥在身旁相護,否則恐怕真要被隨手塞給個破落戶做了妻妾。
隻是這法子一開始還好用,日子久了也難逗宋三小姐展顏,幸而十月末萬氏揚州的娘家來了人,她的嫡長女宋疏影更同女婿萬昇一並回了金陵省親,宋疏淺幼時一向與自己的長姐關係親厚,眼下見了她才總算暫且擦了蓄在眼中幾個月的淚、肯多同人說一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