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而實際匆匆而至的元彰八年也的確正如老太太料想的那般動**。

先國公之死雖的確為當今太子收攏人心暫安儲位, 但方氏一族的衰落卻使兩黨之爭迅速失衡——鍾氏來勢洶洶咄咄逼人,一無方氏掣肘便於朝堂之上大肆排除異己謀奪私利,削藩幾成空談、幾大邊關重鎮都在漸漸脫出朝廷掌控, 偏偏如今襲爵的新侯方獻亭又因三年丁憂之期而暫失官位,身在潁川鞭長莫及, 已無法力挽長安亂局。

宋氏的處境亦十分不妙。

天子受形勢所迫不得新立次子, 方氏又為世人擁簇不得一貶再貶,於是滿腔憋屈與怒火隻好衝著其他東宮屬臣而去,衛弼、範玉成等人皆已被隨意尋了錯處罰俸敲打,宋氏作為驪山禍首又怎能置身事外?宋澹與宋泊頻頻在朝會上被陛下當眾訓斥, 眼下是整日提心吊膽、唯恐哪天就被喜怒無常的天子摘了腦袋。

而陛下的龍體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沉迷酒色畢竟傷身, 到頭來隻好向名山大觀裏的半仙道士去討些長生不老丹,一顆下去紅光滿麵神采奕奕、過幾日卻又再次萎頓下來, 也不知是真求得了長生還是被貼上了催命的符咒。

也因天子似非長壽之相, 二殿下一黨與東宮的鬥法便越發激烈,大抵也是想趁著父皇一息尚在而早定大事,朝野上下一時風雲激**, 實是亂上加亂令人目不忍視。

而這一切與遠在江南的喬氏卻並無多大幹係。

宋疏妍重回錢塘,如今每日就是在外祖母身邊盡心侍奉, 雖則免不了要時不時聽幾句舅舅舅母的冷言冷語, 可日子仍比在長安好過許多;入了二月,外祖母親自為她操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笄禮,隨後各府請的媒人便是一刻不停地上門,皆想為自家兒郎求娶這位金陵宋氏的長房嫡女。

“他們倒是想得美, 個個要把我的心肝兒哄走,”老太太脾氣不小, 相看起外孫女婿也是百般挑剔,“我家鶯鶯萬裏挑一、便是那長安城裏的名門貴女也不比她金貴,豈能輕易便宜了那些人?”

孫媽媽一聽這話就笑,更順著老太太說:“可不正是呢,咱們小姐就該配這世上最好的兒郎,便是入宮做娘娘也未為不可。”

此一言卻成了讖,往後不足三年便應驗成真,彼時宋疏妍卻還一無所覺,隻聽她外祖母歎曰:“我倒也不是盼你往後得多大富貴,隻要日子過得舒心暢意便好……你自幼沒有父母在身邊照料,往後總要有個體貼能幹的夫婿疼著愛著才不至讓家中人整日提心吊膽,亦能讓我對你母親有個交代。”

這話像在交代後事,宋疏妍又如何能愛聽?當下便半低了頭不接話、一眼就能瞧出是在負氣;她外祖母最曉得她那些小脾氣,搖頭笑時神情也是十分無奈,待一同吃了盞茶情緒稍緩,又逗著外孫女說話,問:“這幾日光是我在替你張羅,卻不知你自己是怎麽想的——可曾有過什麽中意的人?單能說出個樣子也好,不至讓你外祖母像瞎子尋人全無章法。”

宋疏妍聽了這話心中微微一凝,眼前不知何故卻倏然劃過方獻亭的樣子,深邃英俊的眉眼仿佛觸手可及、連帶著又讓她想起商州官道上的夜雪和江南山色間的潮聲;默然的工夫一旁的墜兒卻先捂嘴笑了,一屋子人都朝她看過去,她活潑潑的也不膽怯,更擠眉弄眼地同老太太說:“老太君可不曉得,今歲小姐在長安可遇見了個頂好的人呢——”

良景堂上丫頭眾多,因著老太太性情和藹個個都被縱成說是非的一把好手,此刻一聽墜兒透底立刻便鬧騰起來,嬉笑著打聽是哪家的公子哥兒能有這般殊榮;宋疏妍被調侃得抬不起頭、連白皙的耳垂都像搽了胭脂一樣紅,當時自然不肯同人多說,可等靜下來與外祖母獨處時卻又壓不住心底的微瀾起伏,總難免要將那些曲曲折折的少女心事同最親近的人傾訴。

“外祖母……”

她訥訥地伏在長輩膝上,神情多少有些恓惶。

老太太也不催促,隻輕輕一下一下撫摸她的頭發,一雙蒼老的眼中透著寧靜與慈愛,的確疼她疼到骨子裏。

“當真是個很好的人麽?”她問,“你那丫頭一貫向著你說話,從前也就誇過你那位宋家的二哥哥……想必是真的很好了。”

宋疏妍低應了一聲,話卻答得格外慢,明明那個人並不在眼前,可提及他時心底的異樣卻強烈得令人不安,她默默體會著這陌生的感覺,酸味與甜味一起在心底**開。

“是很好的人……”

她輕輕答著,每個字都斟酌,聽上去那麽小心翼翼。

“本身就很好,家人……也很好。”

她外祖母應了一聲,聽語氣像是十分感興趣,又問她那是怎麽個好法,她便臉熱起來,沒來由地感到羞怯。

“就是……很好。”

她像是突然變得笨嘴拙舌了。

“人品貴重,教養上佳……對身邊的人都很好……也,也極有才幹,不是那等仰賴封蔭的豪族紈絝……”

“哦,那的確是好,”她外祖母聲音裏帶著笑,明明誇的是他、她卻莫名感到與有榮焉,“那他對你呢?——可也喜歡你麽?”

這一問卻令她啞然了。

……“喜歡”?

他喜歡她麽?

……也許有一點吧。

他曾在驪山深林中救過她的命,又在那一夜的雪裏親自為她送過藥,後來到了宋府對她也有些不同,會留心察覺那張被搬到外堂上的繪屏、更能一解她“平蕪”與“春山”的密語。

可……又好像說不上“喜歡”。

他對她總是很客氣,每次遇見都是巧合所致,除此之外從不會刻意出現在她麵前,甚至當她試圖向他走近他也要漠然地拒人於千裏。

她困惑著,忽然發現外祖母輕而易舉便問出了自己答不了的難題,落寞與茫然一時都湧起來,原來她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超然聰明。

“我不知道……”她答著,在至親之人麵前並未選擇外強中幹地扯謊,“……也有些不甘心。”

——怎麽會甘心呢?

她已見過這世上最好的人,長安與錢塘相距兩千裏之遙,他們卻仍能在一條偏僻無人的山道上遇見,倘若冥冥之中真有所謂定數,她不相信自己與那人之間便全無緣分。

——可又能如何不甘心?

即便當真有、那緣分也必然十分淺薄,因此最後她才將他贈與她的那僅有的兩樣東西都盡數返還給了他,結果便是一切舊跡都被消抹得幹幹淨淨,她連一個可供懷想的紀念都不曾留住。

種種悵然在她美麗的眼底一一劃過,自然全被她外祖母瞧了去,老人家心如明鏡,隻笑而問道:“你說的這人,可是潁川方氏的公子麽?”

這……

宋疏妍愕然抬頭,正對上她外祖母那雙滄桑透徹的眼——也是,她身在江南尚能對西都政局洞若觀火,又如何會不知她與先國公世子間那些似有若無的小糾小葛?

“外祖母……”

她又半垂下眼睛了。

老太太複而一笑,撫摸她頭發的手變得越發輕柔,隨後卻歎:“鶯鶯,你還不明白……那位新侯或有千般好,可卻終歸並非你的良人。”

這話又令她不解,心中的澀意亦變得更重,自幼淡泊的性子分明早已戒掉執妄,那一刻卻偏偏像犯了傻,追問:“……為什麽?”

是我不夠好?

是我……不堪與他為配?

“潁川方氏立族三百餘載,曆來便是至清至正之門,”她外祖母悠悠而答,字字句句皆說得明晰,“隻是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他們雖有兼濟之心,留給自己的路卻太少太窄。”

“天下人敬方氏風骨、仰方氏庇佑,可在大廈將傾之時卻皆無力為之一扶——譬如去歲驪山之亂,最終也是先國公一力扛下千鈞雷霆,朝堂之上袞袞諸公、又有哪一個能站出來為他分擔?”

“那位新侯也是一樣……既貫方氏之姓,此生便為匡扶社稷而活,雖固高風峻節令萬民景仰,可於他一人一家……卻終是不可挽回的滅頂之災。”

“鶯鶯……”

外祖母的歎息落在耳畔,每一聲都沉得驚人。

“人生一世大多不過浮萍草芥,能守得安穩太平已是萬般不易,你既非生來坐擁無限權財,自然便不必擔那千鈞之重……莫因一時之快而舍長久之慎,須知自保從來不是錯處,而是你我尋常弱質賴以維係的生存之道。”

宋疏妍:“……”

她已默然無言,並非因為不認外祖母所言,而偏偏正因深知對方字字皆真——她生來際遇坎坷,若非得外祖母庇佑恐早已在宋府內宅被刻薄繼母銼磨至死,而正因十五年來多見人情冷暖世道曲折,方更明白“自保”二字的分量。

——那是自私麽?

或許吧。

一心隻念個人得失,渾不在意他人冷暖,自然要算自私的……可是倘若連自己一條性命尚且無力保全,又有何麵目妄談施恩於人?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方氏之憂在於他們無論窮達都要肩負起安定國家的重責,即便要如先國公那般舍去一條性命亦在所不惜——纖弱無力如她,又是否能同這等至忠至烈之門同生共死福禍相依?

她微微閉上眼睛,腦海中再次浮現方獻亭的母親薑氏在先國公靈堂上恍若瘋癲的失神之態,滾滾江潮如在耳畔,終於不再能將那些追問之辭說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