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那一夜的宋疏妍久久不能入眠。
崔媽媽和墜兒都擠在小間裏睡下了, 獨她一個在狹窄的小榻上輾轉反側,船艙之外的江潮是亂撥心弦的罪魁,總難免讓她不停去想那人此刻在做什麽。
是在客艙裏守著他的母親麽?
還是獨自一個人……在底艙漠然看著窄窗外粼粼的波光呢?
她想不定, 一顆心卻變得越來越亂,醜時過後終於忍不住披衣而起, 寒冷的冬夜凍僵了她的手指, 她卻仍費力從床底摸出了那卷臨行前二哥偷偷塞給她的春山圖,輕手輕腳地走到油燈下鋪開,卷上每一筆的紋理都清晰細膩。
目光停留在自己添的九九消寒圖上,寡淡的素白尚未被填滿, 前幾日瞧著尚沒有多不順眼, 今夜再看卻莫名覺得刺目;斟酌良久還是親手調了朱紅色的墨, 提筆在燈下一瓣一瓣地描畫起來,蒼白的墨痕間終於落下鮮豔的紅, 如同一片沉沉死氣裏乍然露出一抹生機, 自十一月廿六冬至日算起已過去四十六日,她便一一數著描了四十六瓣,收筆之時心境稍平, 窗外起伏的江潮聲似也漸漸變得寧靜了。
次日一早先國公夫人薑氏終於恢複了神誌。
她身子病弱不便起身,卻還執意要見宋疏妍, 讓她坐在床側緊緊拉著她的手, 語氣極懇切地說:“昨日幸得你援手,不然也不知如何是好……原竟是宋公的女兒,看來是要欠宋氏一樁極大的恩情了……”
這都是客氣的話,宋疏妍也無意趁方氏落難憑空去占這個便宜, 隻說都是舉手之勞請夫人不必記掛,又著人上了早膳請她將就用些。
薑氏並無什麽胃口, 但高門豪族出身之人總是禮儀周全,自己謝過宋疏妍還不算、更側首對獨子說:“記得要好生答謝宋四小姐,不要怠慢了人家。”
方獻亭始終站在床側,聞言沉聲應了一句“是”,目光又在宋疏妍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見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許是昨夜也未能安眠;她卻不曾抬頭看他,更不曾遵照禮儀與他點頭致意,也許是生了他的氣、惱他昨夜說的那些冷情的話。
他默然收回目光,神情變得越發深沉了。
午時前後船至一城、再向前百裏便是江州,墜兒進了小間給宋疏妍回話,說方世子讓人於津渡停靠、這便要帶著先國公夫人一同下船離去了。
宋疏妍聞言神情不變、亦並未糾正她對那人的稱呼,船將靠岸時才從房中出去,彼時他已站在昨夜與她一同看過江潮的船頭,高大的身形還同過去一般挺拔,隻有那雙深邃的眼睛在無聲中微微黯淡了。
他大概也正在等她,一見她從房中出來便抬眼看向她,隨即幾步走到她麵前,兩人間的相逢和離別似乎總是來得十分匆忙。
“四小姐。”
他仍然這樣客氣地稱呼她,看她的眼神依稀與過往不同,可又讓人辨不真切。
“絕渡逢舟之恩方氏銘刻於心,他日若有驅遣,必盡心竭力無有不應。”
“無有不應”?
她聞言一笑,隻覺得這話空得很,又想倘若她舊事重提、便說所求即是自此與他同路,他是會應了還是會同昨夜一般說些似是而非的話來搪塞呢?
幸而這些不規矩的念頭隻在心裏轉轉、守禮如她並不會當真把它們說出口引得彼此尷尬,隻是臨別之際仍有一物要贈他,此刻便將藏於身後的長匣雙手捧於他麵前。
“這是?”
他頗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那日你曾同我說過,‘曉霧忽無還忽有,春山如近又如遙’,世事原本難料,所幸心存寄望便不須計程,”她淡淡答著,秀美的眉眼正如浮翠流丹雪中豔魄,“我一直都記得,也信自己能如你所言得見春山。”
“……那麽你呢?”
“難道君以朗霽示我,孤身時又以匆遽自縛麽?”
她說完便倏然抬頭看向他的眼睛,明明此前在長安方氏權勢鼎盛時總是閃躲回避、如今他臨淵將墜卻又反而無所顧忌,那雙柔美清瑩的眼睛原來是那麽亮的,便像是用花枝上經年的雪水洗過,即便多見是非冷暖也依舊隱匿著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一時啞然、頭一回不知如何答她,她卻似乎也並未期待他的回複,說完欠身一拜、在他之前折身而去;津渡已在眼前,江潮之聲終將湮滅,他便在此離別之際打開她贈與的長匣,原來又是他曾給她的東西,隻是多了一樹梅花,八十一瓣中有半數朱紅,剩下的一半空著、像是在等他著墨。
她……
他閉了閉眼,彼時或也感到心潮翻湧,下船之後終是回頭,卻見山高水長煙雲如飛,她也終究是去得遠了。
又六日後,宋疏妍一行終於安抵錢塘。
正月未出、江南的天卻已漸漸回暖,宋疏妍甫一下船便見喬家的馬車在渡口外等著,外祖母身邊的孫媽媽更親自來接了,一見她便歡喜得上前拉住她的手,連連說:“小姐可算是回了,真讓老太太好等!”
宋疏妍也最惦記她外祖母,顧不得跟孫媽媽寒暄便匆匆上車返家,路上又急急問起外祖母病情,未料孫媽媽神情卻並不多麽傷感,反帶了幾分笑意,答:“小姐既是回來了、便親自進家去瞧瞧,老太太讓人做了新的甜酥糖,正等著小姐回來嚐呢。”
喬氏本是錢塘富戶,雖無官爵傍身卻從無錢帛短少之患,府宅修得十分氣派闊綽,便是比那長安城中遠近聞名的宋府也不遑多讓;宋疏妍一進門顧不得去問候舅舅舅母、當先入了老太太的良景堂,腳剛邁進門便忍不住急喚了一聲“外祖母”,待快步轉進裏間瞧見了那在坐**哄著小孫兒說話的正主又禁不住立刻生出淚意。
“鶯鶯——”
她外祖母亦瞧見了她、這一聲稱名喚得十分動情——那是她的乳名,是母親喬氏生前親自為她所擬,據說她曾同宋澹抱怨“疏妍”這名字太清高寡淡、倒不如“鶯鶯”這樣通俗的愛稱來得生動有活氣,何況梅花曆來便是孤芳,哪比得雀鳥成群來得熱鬧可愛?可惜這名字父親從未喚過,如今也就隻有外祖母還這樣叫她,是拿她像心肝兒一樣仔仔細細疼愛著的。
一轉眼的工夫她已奔進外祖母懷裏,雖還小心翼翼收著勁兒、可那火急火燎的模樣卻沒半點遮掩,還在繈褓中的小侄兒都被她擠到孫媽媽懷裏了,至此仍不滿意,更拉著老太太的衣袖上上下下地瞧,追著問:“您的身子如何了?怎麽不去**歇著、還要陪著忞兒勞心費神?”
這話真是問得氣勢洶洶、可跟那個在長安宋府低眉斂目的四小姐大不相同,老太太屋裏的丫鬟聽了都笑,紛紛說“小姐這是在吃小侄兒的醋”,把她擠兌得一陣臉紅。
“哪裏便要整日躺在**了?”她外祖母周氏憐愛地捏捏她的小臉,看她時滿眼都是笑意,“還不都是為了等你回來?若是進門瞧見我病怏怏的,回頭又要跑回自己屋裏偷著哭鼻子。”
這真是把她看透了,卻不知就算如此她也要悄悄紅一紅眼睛,幸而撒脾氣前還剩著幾分理智、曉得要再仔細看看她外祖母,這一端詳才發覺老太太麵色比她十一月北上長安時紅潤許多,今日梳了頭又換了新衣,實是容光煥發精神得很、並非舅舅書信中說的那般病弱慘淡。
“這……”她有些懵了,一雙美麗的杏目眨了又眨,“這怎麽……”
屋裏眾人又是一陣笑,一旁的孫媽媽最好心、一邊抱著忞兒哄一邊扭頭同她解釋:“老太太吉人自有天相、還有數不清的兒孫福要享,這回是念著小姐才請主君在信中把病說得嚴重了些,隻盼小姐莫要被那邊的事牽累了……”
這話說得宋疏妍一愣,待片刻後靜下心來細想才終於明白其中深意。
她外祖母並非安守內宅的尋常女眷,年輕時也曾伴外祖父走南闖北經營生意,見地與眼力都是一等一的,這才能守住喬氏偌大一份家業;今歲長安並不太平,驪山金雕一案更直接同宋氏扯上了幹係,外祖母必是在江南聽到了風聲、擔憂宋氏會被扯進奪嫡之亂而遭滅頂之災,這才急急謊稱重病將她從長安召回錢塘,實是不願她受那些橫禍牽連。
一念既明,宋疏妍看著她外祖母的眼神便越發複雜起來,也許正因為才見識過父親與繼母的涼薄苛刻,如今對這位長輩的感激與敬愛才越發滿至將溢;她外祖母一看她露出這般神情便知她已想通了其中關節,稍揮一揮手房中的下人們便紛紛退去,她輕輕撫摸著這個從小在自己膝下長大的外孫女兒的小臉兒,眼中的慈祥與疼愛同樣多得難以言表。
“我送你去長安是要你去享福氣,也讓你那個父親明白他對你有一份責任在,”她歎息著,言語間有無數被歲月沉澱下的智慧與穩健,“可我卻不忍教我的心肝兒受苦,沒的吃不上他家多少米麵、卻要白白隨著他們受那些折騰……”
宋疏妍這回是當真紅了眼睛,伏在她外祖母懷中半晌說不出一句話,老太太便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哄,簡直比待那還不足一歲的小忞兒更周到小心。
“便在外祖母身邊再待些日子吧,”她繼續溫柔地說著,眼中的神采卻是晦明難辨,“那邊的形勢……恐還要再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