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待一切平息已是小半個時辰之後。

江麵血染猩紅一片, 滿川橫屍見者膽寒,方獻亭攙扶著他母親薑氏登上宋家的船時身後的大火已徹底燒了起來,滾滾黑煙倒映在他深邃的眼底, 那一刻宋疏妍感到他的確離她很遠很遠。

她看了他一眼、轉而又去看他的母親——先國公夫人薑氏當日在靈堂之上便神情恍惚頗有異樣,如今遭逢橫禍更是麵色慘白搖搖欲墜, 幸而她們船上有鄭先生在, 醫者仁心懸壺濟世、不必誰催促便上前聽起夫人的脈,宋疏妍見狀便順勢將客艙讓與對方休息,自己同墜兒和崔媽媽轉去船側的小間暫避。

方氏隨行之眾已所剩無幾,大約十幾人、個個都受了傷, 宋家護衛的情形倒比他們好得多, 一時也就幫著包紮上藥、端送熱水, 待收拾停當已近亥時,行船駛出近十裏, 蕭索的寒風將滿川的血氣吹散不少。

鄭先生也從客艙裏走了出來, 宋疏妍上前問了幾句先國公夫人的境況,對方歎息答曰:“倒沒受什麽外傷,隻是急痛攻心傷及髒腑、食少憂繁又連日奔波, 長此以往恐不能久……”

他本常出入長安豪府、大抵也已認出了方氏之人身份,此時作答語氣難免唏噓, 更令宋疏妍心頭沉重;她謝過了他、又請先生回房休息, 轉身時正遇上方獻亭從薑氏房中出來,兩人目光對上,比那晚江上的月色更為悠長。

她看到他滿身的血,大概自登船後隻一意照顧母親、還未曾騰出手來處理自己身上的傷口, 沾染腥汙的模樣倒不似柳先生筆下的“青霜雪風”一般清淨皎潔了;心中驀地一酸,有意要同他說些什麽, 張口時卻發現自己已不知該如何稱呼他——過去都是一聲客氣得體的“方世子”,如今他父親辭世貶公為侯,似乎應當改稱一聲“方侯”了。

“方侯”……

陌生的稱呼就在嘴邊,在她眼中卻像是對他最刻薄的傷害和侮辱,於是最終也沒能叫出口,隻別開目光虛望向遠處深邃的黑夜。

“底艙應還有可以坐的地方……”

她低聲對他說。

“……請過去收拾一下身上的傷口吧。”

月夜溫吞。

須臾前的屍山血海似乎不過一場虛妄幻象,區區一個時辰過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行船向南映月而過,一時間入耳的唯有水聲槳聲,竟在萬籟俱寂時顯得有些靜謐了。

船上並無可供男子更換的衣物,方獻亭亦稱不必鄭先生再來為他看傷,宋疏妍入底艙時他正斜靠在貨箱旁光禿禿的木板上,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看起來越發漠然疏離。

她猶豫片刻還是試探著向他走過去,而他抬眉看了她一眼並沒有說話,也許那是默許的意思、她並不很確定,最終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停住,抬手將掌心的東西遞給他。

“這是傷藥,”她聲音很輕,“……用一些吧。”

那個匣子他認得的,仔細看正是當初在驪山他贈與她的那隻,原來她從沒有用過,現在還要完璧歸趙——他又怎麽會知道呢?她根本不敢用他的東西,一旦被繼母或三姐姐察覺便又要鬧出若幹風波,她受不起那樣的折騰,倒不如默不作聲地把他的慷慨和憐憫都小心藏起。

如今再還給他……倒是正好了。

他卻沒接,眉頭似也微微一皺,昏暗的光線裏她看不清,隻是保持著抬手的動作執意要將東西給他;兩人僵持片刻,他終於還是接了過去,低沉的聲音落進她耳裏,比過去更寡淡冷清:“……多謝。”

……竟像是久違了。

她默默壓著心裏的起伏,看著他背向她解開了身上的血衣,黑暗中很多東西都變得不同,某一刻她覺得這世上隻剩下她和他兩個人了;但禮節總要恪守,她已別開眼睛打算默默離開,偏偏他的聲音又傳來,在對她說:“……我很抱歉。”

——抱歉?

抱歉什麽?

將她扯進今夜這樁事麽?

她並沒問過其中原委,而實則機敏如她已大抵能猜出背後曲直:先國公新喪、潁川方氏正是式微,長安城中有無數人想趁勢將其打落泥潭永世不得翻身,秦王殿下與鍾氏自是最令人生疑的禍首,同時也難保那位被先國公逼至牆角的天子未曾參與其中,今夜被派來刺殺方氏的殺手個個出手狠辣,便足見背後之人已有破釜沉舟之心。

“世子不必致歉,我……”

她有些不安,開口時神思也有些渙散,待話說出口才察覺自己犯了錯,要停住時已不可挽回;狹小的底艙忽而變得更靜,她甚至察覺他擦拭傷口的動作都頓住了,也許那一刻又想起他故去的父親,讓她感到自己罪大惡極。

“我……”

她忽而感到一陣疼,明明自己的處境也從不順遂、卻偏偏總對眼前這個男子額外多出幾分無用的關心;靜默許久也想不出該如何補救,於是隻好憑著心意低下頭輕聲問他:“我二哥哥平素與君相熟,我是他的妹妹,不知往後可否就隨了他……也叫你一聲‘三哥’?”

隻有這樣才好。

既不必再稱他為“世子”,也不必將那聲殘忍的“方侯”叫出口。

他久久未答,兩人之間一時隻能聽到船艙外起伏的江潮聲,那隻被她送還給他的木匣裏溢出的藥香也在此刻變得濃鬱了,淡淡的幽涼,又隱約透出一點苦味。

“方氏既出長安,便當明取舍之理,”他終於開了口,聲音低沉又平穩,好像沒有一絲悲傷似的,“我與子邱往後隻當是尋常故交,四小姐亦不必逆勢而為。”

“逆勢”……

她太聰明了,哪怕他這話說得如此隱晦也還是當即明了——他自認方氏已失聖眷、更為朝中諸多勢力所不容,是以便要同他人撇清幹係、不願他們為其一族所累,因此二哥哥隻能是他的“尋常故交”,而她想向他走近一步也成了“逆勢而為”。

酸辛之感愈盛、她心底卻竟也有幾分孤勇,明明也知道後退一步才最妥當,那時卻又偏偏想告訴他他說得不對,一時衝動轉過了身、又瞧見他血衣之下裸丨露的後背,那實在太不妥,隻好再轉回頭避開了去。

他大概也察覺到她的為難,不久後便匆匆收拾好傷口重新穿上裏衣,藥已用盡了、匣子自也不必還她,他將它隨手收進懷中後便起身向底艙外走去,江上淒寒的冷風一瞬迎麵而來,她在他身後看著,覺得他像是將要乘風歸去了。

可……

……她還不想這個人走。

腳步像有自己的意誌,不覺間她已跟他一起走上了船頭,兩人一起在涼月之下看著寬闊的江麵,一時間更闊大的意境又由心而生——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

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1)

“方氏若歸潁川,過襄州前便當向東而去,”宋疏妍心中有些恍惚,但出口的話卻還清晰明了,“不知出了什麽變故,何以竟會至江南西道?”

方獻亭就站在她身側,靠近時身上的血腥氣還十分濃重,聲音卻是平和的,答她:“家母本為廬州人氏,眼下因病不便回遷潁川,我便與家中人分道而行,此後再行北上。”

原是這樣。

莫怪她此前在襄州附近遇上方氏船隊時所見的規模遠比今日要大,夜裏登船的人裏又不見另外幾位方氏的公子,原來卻不是同路的;薑氏似與先國公情誼甚篤,如今對方驟然離世,想來她也不忍再回他的故家觸景生情,先回娘家廬州薑氏養病也是穩妥的法子。

隻是這一分道方獻亭卻難免孤立,這才給了今夜那些賊寇以可乘之機……

她低頭想了想,寒風吹起她單薄的衣袖,片刻後又問:“那明日之後三……你又作何打算?”

這還是別扭的話,原本那聲“三哥”都要叫出口了、最後卻因顧念他沒應允又生生吞了回去,這聲“你”突兀且不妥當,於他們之間的關係而言顯得有些散漫。

他卻似乎並不在意,負手站在船頭的模樣顯得尤其飄逸,她知道此刻看似與她並肩的他實際拒人於千裏。

“便勞煩四小姐明日讓人隨意尋個津渡稍停片刻,”他淡淡道,“我自會帶母親離去,不會再多叨擾。”

這句同那句“逆勢而為”根本全無分別,她心下無力又另存不甘,自相識以來第一次出言反駁於他,語氣也重了些,說:“我本非好事之徒、也無意多嘴多舌越俎代庖,隻是閣下卻也不必這般輕看於人,安知我就那般貪生畏死、連半點你口中之‘勢’也逆不得了?”

她也是有脾氣的,此刻卻不知自己是當真在惱他的“輕看”、還是隻像個鬧脾氣的孩子般怨他不肯容她走近,而他則終於低頭看向她,深邃的目光比江上寒月更加透徹,同時卻又遠不如它明亮。

“四小姐欲助人渡江,於我自是深恩厚誼,”他大概也有幾分認真起來了,右眼下那顆漂亮的小痣原來最像一滴眼淚,“隻是此船若你獨坐、向前便是碧波萬頃,而若改為與我同乘,便恐鐵鎖橫江無路可行。”

“你隻有這一條船……”他像在歎息,“……還是應當去更好些的地方。”

她已啞然,也許因為聽出了他話中的雙關深意,他則最後看了她一眼,終於還是轉身離去;她就站在他身後長久地看他,不知何故明明如此靠近卻還難免要看他的背影,原來此刻的寒江與年前覆雪的山路並無什麽不同,都是要將一個人困在原地目送另一個人遠去。

可我的確很想送你。

哪怕真如你所說……是“鐵鎖橫江無路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