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戌時前後, 方獻亭自南衙衛府歸家。

母親派人傳話,說父親在書房等他,想來是要同他說今晨陛下罷朝之事;穿前庭而行向內院, 過後園時意外看見父親的身影,手執長槍立於水榭之側, 見了他又隨手將一柄畫戟隔空擲來, 隻說了一個字:“來。”

……竟是要與他演武。

父親肩傷未愈、眼下恐還不便大動,方獻亭眉頭微皺欲相勸阻,不料眨眼間槍影已至,氣勢如虹淩厲異常;槍戟相撞之聲恰如金玉, 其中凶悍的力道卻令人膽寒, 耳側風聲破空目下殘影重重, 便如天羅地網般密不透風,方獻亭再不敢大意, 退至水榭階前腳下一點借力騰躍, 隨即眼底寒芒一閃手持畫戟狠力下劈,長槍應聲而斷,方賀氣血翻湧連退數步、亦隻可避其鋒芒。

“父親——”

方獻亭見之而驚, 連忙收了長戟闊步上前攙扶父親,方賀擺擺手, 隨意擦去嘴角流出的鮮血, 點頭笑道:“倒是又有進益。”

他是獨子的啟蒙之師,一身武學傾囊相授,如今年歲漸長、卻終是比不過少年人了;方獻亭扶父親入水榭坐於石桌一側,又低頭察看對方左肩的傷處, 隱約又見有血跡殷出,眉頭不禁皺得更緊, 愧道:“我去請醫官來,父親……”

方賀卻渾不在意,瞥了獨子一眼,神情還有幾分不滿,說:“何必同你母親一般小題大做?不過是個小傷。”

說完又朝另一側的石凳一指:“坐。”

他眉間添了新傷,臉色還有些蒼白,隻是說話間中氣尚足,想來並未傷及根本,方獻亭猶豫片刻,還是依言坐下了。

石桌上有一小爐,爐上正溫著熱酒,方賀親自倒出兩盞遞與獨子一杯,酒香氤氳間長安臘月的寒氣似乎也漸漸消退了,難得顯出幾分閑適與靜謐。

“今日太子可曾召你入宮?”

方賀當先一飲而盡,又似閑談般問起。

方獻亭有心勸父親少飲幾杯,但恐他動氣、隻好默默將酒壺放得離自己更近些,以便稍後緩些倒酒,口中則答:“辰時便召了,父親未入東宮,殿下似心有不安。”

“殿下還是太年輕了些,”方賀搖頭笑笑,神情也有些無奈,“臣子不過君之臂膀、卻終非君之腹心,他可任用之卻不可仰仗之,如今他對方氏依賴太過,到底不是一件好事。”

說完便示意獨子斟酒,又補了一句:“往後你輔弼於他,也當記得不要事事代他去做。”

這話說得有些怪,彼時方獻亭心中一動卻並未多言,隻應了一聲“是”。

而這第二杯酒方賀便飲得慢了些,手執小盞看著杯中月色粼粼,神情和聲音都顯得悠長起來,徐徐道:“今日為父入宮麵聖,又向陛下另許一諾,稱往後方氏當避居潁川,十年不入長安。”

這又是太過突然的話,方獻亭一愣、半晌都未回過神,不知父親是否是厭倦了眼下朝堂黨爭、終是起了退隱乞骸骨的心思。

“可儲位……”

他頗有疑慮。

方賀神情沉靜,指尖一下下在酒盞上輕點,杯中月色於是也跟著微微搖晃,與小爐中燃著的火焰遙相呼應。

“陛下與我族嫌隙已深,此次在金雕絹書一案上如此決絕也是有意快刀斬亂麻,不願再給殿下回旋之機……”

他幽幽歎著,嘴角染上幾分苦笑。

“……還是不要逼得太緊了,方氏權勢過盛,反而不易助殿下成事。”

原是以退為進。

方獻亭點頭應了一聲,心頭奇怪的感覺卻揮之不去,也許那時也在深思闔族避居潁川是否便能解開陛下心結、父親的預計又是否太過樂觀;出神之際又聽對方開了口,這回聲音更輕幾分,在問:“……你姐姐呢?今日可曾見過她?”

自然是見到了,隻是自驪山歸長安後情緒便一直低落,大抵心裏也在怨怪他阻止了她與蘇瑾相見,每每碰麵都是冷言冷語。

“姐姐她……”他仔細斟酌著措辭,“……應還需要一段日子才能想通。”

方賀焉能不解其意,畢竟今早才吃過女兒的閉門羹、最知她心中積怨幾何,此時複而仰頭飲盡杯中酒,上好的佳釀不見回甘、隻有苦澀無數。

“我確然是對不起她……”

他忽而道,神情晦澀又簡單。

“……她說得其實也不無道理,左右隻想過得自在些罷了,又有什麽錯……”

這又是方獻亭從未聽過的話,父親一生為人剛強、鮮少有像這樣消沉退讓的時候,某一刻他映著月光看他,卻見其兩鬢華發叢生,原來真的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老去了。

“她也的確過得辛苦……”方賀神情淡淡,像是已然放下不少東西,“既與太子終是不睦,待大事定後你便替她求個恩典,請殿下放她出宮去吧……”

世上的事或許都是這樣。

糾結其中時覺得非如何如何不可,某一時某一刻卻又能忽而釋懷,原來諸事萬端本沒有什麽放不下的,隻是境遇還未艱難到那個份上罷了。

“你也一樣……”

方獻亭尚還驚異於父親所言未能回神,方賀的目光便轉而落到他身上了,蕭索的寒風被淡淡的酒香纏至微醺,枯寂的冬夜似也在那一望中顯得溫情起來。

“我自知一向待你苛刻,比對你姐姐更甚……”

他歎息著,那依譁一刻不是高高在上威嚴肅穆的國之重臣方氏主君,而僅僅隻是世上一個最尋常不過的父親。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你終要成為方氏的主君,他日為天子左右近臣、更應為文武百官之表率,為父待你嚴厲、隻是盼你將來能行穩致遠……”

“父親……”方獻亭已有些口訥。

“我知道這一切很難,當初你祖父死戰突厥為國捐軀、也是早早將一切交到我手上,”方賀繼續說著,似乎已陷進回憶裏,“那時我尚未及冠,你伯父又素不喜兵事不願襲爵,千頭萬緒紛亂如麻,也曾深覺事事艱辛難以為繼,可後來一步步走過去,也就那樣到了如今。”

“你有許多事要做,照顧你的母親、姐姐、叔伯、兄弟……除此之外更要匡扶新君,為他守太平開盛世、誅邪佞安萬民——自然難免要受些委屈的,但他人毀譽本是身外之物,人不知而不慍是為君子,方氏之人當有這樣的氣度。”

“不要回頭看,也不必向外求……你有你自己要走的路,每多在這條路上向前行一步、這世上便會多許多人因這一步而受益——所以要記得往前走,勿計得失勿量利弊,一直往前走。”

那都是太深的話、他自己兢兢業業地奉行了一生,本當用幾年、十幾年、幾十年慢慢說給自己的獨子聽,那時卻不得不在一壺酒被溫熱的短短幾刻裏一口氣說個幹淨——他們生了一副極其相似的眉眼,都是那麽深邃英俊,也注定都要在明暗交雜風雲際會處看到最含混壯烈的風景。

月色澄明至極,映照著方賀緩緩從懷中取出的一枚玉令,其上端端正正刻著一個“方”字,便是方氏主君用以調遣潁川神略軍的憑據。

他將它遞給方獻亭,後者卻並不敢接,隻皺眉道:“父親,這……”

“且拿著吧,”方賀語氣沉靜,神情清淡自然,“我近來有傷在身,過段時日闔族遷出長安恐要生出些許波瀾,屆時萬一要動兵,你便代我去。”

這話說得巧、好似他日還會再要回去,方獻亭心緒微弛,終於還是在父親的又一次催促下伸手接了過來;方賀似了卻一樁心事,神情越發柔和起來,或許那就是他一生中最為輕鬆的時刻,也或許……亦是最流連不舍的時刻。

“好了,回去歇息吧,”他對獨子擺擺手,再不回頭看他了,“你母親總說我讓你太過辛勞,今日可不能再落她以口實。”

氣氛至此像是忽而變得疏朗了,方獻亭心底的不安之感也略微散去一些,看一眼爐上溫著的熱酒,他低眉說:“我陪父親同飲。”

方賀揚眉一笑,看神情似還頗有幾分嫌棄,道:“要喝酒另叫人給你燙,今夜隻此一壺,分你一杯已是十足客氣。”

方獻亭失笑,與父親相處卻難得有如此親近隨性之感,片刻後還是順著對方的意起了身,一拜後轉身離去了。

方賀目送獨子的背影消失在後園近處,再回頭垂眸看向手中的酒盞眼中的笑意便漸漸消退了,複而舉杯邀明月,勉強對影成三人。

貽之,為父可與你同飲千杯酒。

但今夜這一杯……卻隻宜我獨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