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卯時正刻, 太極宮前群臣肅立靜候朝議,陛下禦駕卻久久不至,隻有康修文在刺骨寒風中至殿前倉促宣召、稱陛下龍體不適今罷朝一日。

……罷朝?

群臣躬身垂首未敢非議, 實則各自心中都在打著小算盤——他們都曾聽到風聲,說今日陛下欲結驪山金雕一案, 屆時東宮或將失勢, 廢嫡立庶終成定局。

如今卻罷朝了,莫非……

太子衛欽亦立於群臣之首,或許因近來所受折磨實在太多,原本病弱的身體瞧著已是更加瘦削, 臉頰深深凹陷, 目下一片青黑;秦王殿下則照舊風度翩翩, 隻在聽聞他父皇今日罷朝的消息後冷了冷眉眼,回首在禦庭掃視一周, 果然未見晉國公方賀的身影, 心中遂生不安之感,與他兄長錯身時更意義頗深地譏諷了一句:“皇兄果然吉人天相,自有晉國公肝腦塗地甘為奔走, 隻不知他潁川方氏在父皇那裏還有多少臉麵,今次又能否當真力挽狂瀾?”

語罷即隨其舅父鍾曷拂袖而去, 背影傲岸冷厲, 令左右群臣皆退避三舍。

衛欽亦不知一個時辰前甘露殿內發生了何事,隻篤定今日父皇罷朝必與晉國公相幹;他匆匆折回東宮、一顆心仍驚疑不定,進偏殿時正遇太子妃在暖閣中用早膳,兩人在驪山事發後便再未有過交集, 夫妻二人身處同一屋簷下,卻又分明比陌生人還要疏離。

今日太子入門時腳步卻頓了一頓, 卻是因為聽到方冉君自娘家帶入宮中伺候的婢女正在其身側回話,說晉國公親自來了,正在東宮外求見太子妃。

她聞言神情十分冷漠,也許眼前又劃過當初在驪山與父親決絕對峙時的種種,悲也恨也盡皆深刻,瘋癲過後餘下更多的卻是漠然與冷寂。

“不見,”她毫不猶豫地回絕道,“讓他走。”

宮娥聞言惶恐,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勸說,恰巧此時太子殿下闊步走近,問:“是國公來了?快,快請他進來——”

坐於一旁的方冉君聞言冷冷勾起唇角,大抵也深覺眼前發生的一切萬分可笑——那是她的生身之父,此生卻從未顧惜她之苦樂而一心隻念太子榮辱,最終果然將她推得萬八丈遠,倒與太子親如一家了。

不料回話的宮娥聞言卻惶恐跪地,答曰:“國公先而有言,說今日隻見太子妃,若殿下有所驅遣可另召方世子入宮……今日便,便不與殿下相見了……”

這番回話著實出乎太子預料,他有些惶恐、不知自己的嶽丈因何過門不入又對自己避而不見,方冉君聽了卻並不入心,隻覺得這一日的平靜都因父親此刻出現消散殆盡,匆匆用了兩口禦膳房精心烹製的佳肴,隨即便扔下筷子麵色冷漠地起身離去了。

卯時三刻,方賀終於回到國公府。

他的夫人薑氏晨起時便發現丈夫早已離開,問過下人才知是天不亮就匆匆入宮去了,因念著他身上還有傷、醒後便一直惴惴不安地等著,唯恐其在宮中遇到什麽波折再使肩傷惡化。

誰知人一回來卻又添了新傷,眉間的創口雖已在路上草草包紮過、可血跡卻還不停向外殷著,薑氏一見便驚呼出聲,來不及屏退下人便拉著丈夫的手坐在堂上又看又問,麵色比受了傷的正主還要白上幾分。

“這又是怎麽了……”

她幾乎要掉下淚來。

“……又是陛下傷的?可曾妥善處理過了?我叫大夫來瞧瞧吧,你這個包得也不好……”

那時薑氏已過不惑之年,在丈夫身邊卻還似個不經事的姑娘家,想來也是這些年被家中人護得太妥帖,從未當真經曆過什麽波折罷。

方賀也的確待她極好,成婚二十餘載從未納過姬妾、就連一次爭執紅臉都不曾有,平日裏治軍禦下那樣嚴厲的一個人,在夫人麵前卻總是柔聲細語,此刻被她這樣拉著也有些抹不開臉,揮揮手令堂上諸多仆役退下,而後才輕輕牽過夫人的手道:“一點小傷罷了,不必勞師動眾……”

“怎麽就是小傷了!”他夫人卻不依,說著眼淚就從眼眶裏掉下來,“這還流著血呢,非得傷筋動骨折騰掉半條命才算大傷麽?——你總這樣胡來,都不想想我該多為你擔心……”

“好端端的哭什麽……”

方賀頭疼起來,一見夫人落淚便無計可施,隻好一邊把人輕輕摟進懷裏一邊輕聲哄慰。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不對,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他夫人卻還不算完,又趁勢發泄了一番自驪山歸家後積鬱的驚惶與不滿,過一會兒又惱怒起來,靠在丈夫懷裏罵:“我早說了,你那個陛下已經瘋了,忠臣諫言他都聽不進去,那你就讓他去廢嫡立庶好了,左右這國家又不是你的,沒的天天替他守著還要白白受這些銼磨……”

這話真是大逆不道,方賀皺起眉頭讓她“慎言”,她卻更為生氣,繼續罵:“我憑什麽要慎言?那些混賬事他做得我就說不得麽?——前幾天才捅了你一劍,如今又這樣傷你,便是一個尋常的臣子也不當被這樣作踐,遑論你還救過他的命、救過先帝的命!”

“我看不慣他這樣欺你辱你……”薑氏伏在丈夫懷裏哭得都有些抽噎了,“他怎麽就不想想,你都已經為他的江山付出多少東西了……”

……的確多到數不清。

少時征戰傷病無數,如今又許下了新的諾言,他的一生都在為大周奔波操勞,回首來路並無悔恨,隻是對左右至親之人,卻難免……

他暗暗一歎,眼底藏著濃稠的哀色,在夫人麵前卻永遠頂天立地,不會令她看出他的傷懷與痛切。

“那就隻在我麵前說……”他退讓著,一貫肅穆的眉眼染上淡淡的柔情,“當著外人的麵還應謹慎些,往後……”

他欲言又止,無法把那句話說到最後,薑氏亦未解其意,兀自在丈夫懷中撒了一會兒悶氣,又軟下來說:“怕什麽,左右還有你護著,他們能拿我如何?”

這是夫妻間親昵的話,多少愛意都藏在其中,不像少年夫妻那麽熱烈外露,卻也字字句句都透著綿密的情意;方賀默而不言,依舊靜靜摟著妻子,兩人相互依偎,半生便這樣過來了。

“貽之呢?”片刻後他又開口問,聲音低低的,“可還在家中?”

“早去了南衙點卯,便同你一般整日不得閑,”薑氏歎息著答,言語間仍有小小的嗔怪,“等這次的事過去你便為他請旨讓他歇上一段日子吧,打從去河北道起便終日忙碌,瞧著教人心疼……”

方賀應了一聲,眼神卻在妻子未見處更黯淡幾分,默了片刻又說:“等他回來便讓他去書房尋我,有些話要同他交代。”

薑氏又歎一口氣,也知自己攔不住這父子二人為國事奔走,點頭後應聲、不多時又想起要為丈夫尋大夫來瞧的事,轉身便要風風火火地往外走;剛行出幾步又被方賀輕輕拉住,她回頭看向他,總覺得今日的他與平素有些不同,凝視她的眉眼似更深邃含情,好像已許久未見她,又好像……將要許久不見她。

“怎麽?”她問他。

他卻不答,不久後便鬆開了手,風姿卓然的男子即便年歲漸長也依舊令人著迷,倘若得以與之為伴、哪怕隻是短短一段路,亦是普天之下最大的幸事。

“……無事。”

他望向她,微笑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