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次日平旦, 晉國公方賀入宮麵聖。

依大周舊製,望仙門當在每日卯時而開,寅時前後天光未亮萬籟俱寂, 別說甘露殿中的陛下、就是那輪值的左右監門校尉都還有些睜不開眼;太祖皇帝卻曾賜方氏主君“不遵禁製,走馬入宮”之權, 意在恩賞其一族於大周社稷的無上功勳, 如今這一代晉國公除早年間與突厥戰時為軍情急入望仙門外便再未行使過這一特權,今日卻不知何故夜扣宮門,令所見之人皆驚異萬分。

康修文昨夜與幾個宮娥折騰得太晚、亥時前後方才睡下,夢至酣處卻被小內侍推醒, 說晉國公已入北宮、即刻便要麵聖;他嚇得一個激靈, 匆忙起身更衣奔出門去, 見了國公一揖到底,惶恐詢問對方是否有緊急軍情要奏。

國公身著紫服神色無異、卻連一絲眼風都吝於賞他, 隻命他即刻入甘露殿通傳;康修文麵上喏喏不敢造次, 心中卻藏百般怨憤,暗罵這方氏一族自視過高飛揚跋扈,恐終有一日要觸怒天顏被扯落雲端。

——哼。

且看他到時還如何囂張。

床幃之內安睡的天子聽聞方賀寅時入宮亦是大驚而起。

上回這等光景出現還是幾十年前突厥犯境之時, 而今舊景重現實難免令人不安,他遂匆匆披衣而起、連懷中安睡的貴妃都顧不得哄慰, 疾步從內殿行至外閣, 高聲問:“卿入宮何事?可是邊關告急?”

晉國公已立於外閣禦案之下,見了天子依禮下跪叩首,左肩尚未痊愈的新傷令他麵色蒼白沁出冷汗,可拜禮依舊行得端端正正, 沒有哪怕一絲怠慢減省。

“陛下君威安定海內,今日四方並無憂患……”

他垂首徐徐而答, 一頓後又抬目,眼中倒映著深夜甘露殿內搖曳的燭火。

“……但若陛下執意廢嫡立庶寵信奸佞,臣恐大亂不日將生。”

衛峋本是心急如焚驚惶不定,此刻一聽這話卻是當場愣在原地,半晌過後回過神來,才知眼前這位大權在握的強臣星夜覲見原是為了訓誡天子。

他深覺荒唐,連日來積在心底的怨怒便像暫且止沸的熱油,似乎下一刻便要燒起鋪天的火來,少頃步履飄忽地行至禦案後坐下,居高臨下看著對方反問:“怎麽,方卿深夜闖宮,便是為了這般以下犯上僭越忤逆的麽?”

一個“闖”字淩厲之至,令左右侍奉的宮人皆聞之膽寒,康修文最是精乖、一見情形不對便知今夜這番君臣交談絕非旁人可聽,遂連忙暗中命殿中仆役退下,自己親自緊緊關上了甘露殿的大門;方賀卻似對陡然肅殺起來的氣氛一無所覺,泰然答:“臣從無犯上忤逆之心,唯念先主建業之艱、不忍見社稷凋敝人心離散,故鬥膽遮道跪諫,懇請陛下聽臣一言。”

他所言字字清晰,明明語氣並不鏗鏘、卻偏偏令人感到幾許沉痛,衛峋聽了卻是怒火愈盛,憤而拍案道:“朕繼位至今二十餘載,征劍南、收河州,清吏治、肅朝綱,河清海晏世人莫不稱道,在卿眼中如何便是‘社稷凋敝人心離散’!”

“遮道跪諫?方思齊你捫心自問!你之所‘諫’是為朕、為天下萬民,還是為成全你方氏一姓之名!”

……竟是全然撕破了臉。

滿朝文武皆知,當今天子與晉國公早已離心,隻是雖早不滿為強臣所束、卻亦不得不念方氏卓絕之功,是以每每隻得旁敲側擊暗流湧動,從未將決絕之言宣之於口;如今君臣二人卻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立儲是為天家逆鱗,晉國公卻偏偏不可袖手旁觀,天子遂亦忍無可忍,要將若幹陳年舊賬一次翻到眼前清算幹淨。

“昔有漢武劉徹,文治武功無不斐然,雄才大略千古一帝,垂暮之年卻寵信奸佞,巫蠱之禍牽連無數,以致朝綱動**晚節不保;又聞晉武司馬,一統中原勵精圖治,勤政愛民堯鼓舜木,盛世之後卻荒**無度,八王之亂接踵而至,終使社稷傾覆天下分崩。”

“王朝興衰莫有不同,陛下若一意孤行任人唯親,則又與劉徹司馬何異?”

甘露殿內一時靜極。

晉國公乃當朝第一武將,平生雷厲風行沉默寡言,唯善在疆場之上生死搏殺、卻從未於朝堂之下談若懸河,那時言辭卻分明比台院那些言官還要犀利上千百倍,純臣直諫宛若尖刀利刃,輕而易舉便能狠狠紮痛帝王之心。

“方思齊,你,你……”

衛峋麵色青白交加,已被氣得渾身發抖。

“臣亦為人父母,深知陛下愛子之心……”

這時方賀語氣卻忽而放緩,抬頭望向自己的君主,眼神間亦有彼此相伴多年的誠摯與懇切。

“……二殿下文韜武略頗為出眾,太子殿下卻久為胸痹之症所困,陛下心懷疑慮也是尋常。”

“臣非因循舊製的頑固之輩,倘立長與立賢不可兼得,亦不會擬規畫圓悖逆於君,隻是太子殿下胸懷韜略頗有仁君之風,他日必能承陛下之誌安邦定國恩澤萬民,又何必舍近求遠廢嫡立庶,落天下人以口實?”

“秦王殿下德才兼備,其母族鍾氏卻非忠正廉潔之門,鍾曷仰仗陛下寵信和貴妃庇佑公然賣官鬻爵收受賄賂,其黨羽吳懷民更屢屢阻拒朝廷削藩、延誤隴右輿圖更換,其心之異豈非昭然若揭?若日後秦王殿下終登大位,鍾氏豈會甘為人臣規行矩步?必借外戚之便大肆弄權,排除異己殘害忠良,焉能容新君收攏權柄實現抱負?”

“陛下……我方氏一族護國數百年,從未有一刻懷犯上忤逆之心,今日所言字字皆為社稷,懇請陛下……三思。”

語罷再次緩緩躬身,虔敬之態當令天下人動容,叩首時那聲悶響在寂靜的殿閣中清晰可聞,剖心瀝膽般對他的君主申述他的忠誠。

——可這又有什麽用呢?

躬身叩首便是忠誠了?

句句為君便是忠誠了?

他方賀不過是一介臣僚!潁川方氏再如何顯赫也不過是天子奴仆!怎敢如此信口開河妄議天家立儲之事!

他不狂妄悖逆麽?

他不恃功驕蹇麽?

他方賀才是世間最跋扈邪佞之人!以至忠至純之名行大奸大惡之實,潁川方氏早將天下人騙盡了!又有誰人可見他們此刻這般裹挾聖意以卑犯尊的可憎嘴臉!

“你放肆——”

衛峋怒發衝冠,狠狠一腳將麵前禦案踹翻在地,一方石硯高高飛起、正砸在方賀眉骨之上,他一動不動跪在原地,鮮血隨即緩緩順著他堅毅的側臉流淌而下。

“立儲之事關乎國本,豈是你一介臣下說如何便如何的!這是朕的江山!大周永遠姓衛!還輪不到你潁川方氏指手劃腳恣意妄為!”

“方思齊,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麽忠良死節之臣麽?”

“朕告訴你,你不是!”

“國之將亡、必有朋黨!黨爭之害何等深重你會不知嗎?可你卻為扶太子上位而在朝中結黨營私舞弊弄權,人人都以你晉國公為東宮黨首、唯你馬首是瞻!——你要削藩,你要新政,當真樁樁件件都是為了國家?你是為了打壓鍾氏!你是不容這世上再有一姓與你潁川方氏分庭抗禮!”

“外戚?好,好啊……你說秦王登位鍾氏會大興外戚之禍,那麽太子登位呢?——你們方氏便不是外戚了?你方思齊便不會排除異己轄製新君了?”

“你以為你女兒與外臣苟且之事就瞞得那麽天衣無縫?你以為你和你兒子為她百般遮掩那些醜事朕就一無所知?你們方氏不是自詡忠良、號稱‘無一事不可對天下言’麽?如今呢?縱女**穢亂宮闈,他日生下的孩子都不知是不是我天家血脈!”

“方思齊,朕告訴你!你晉國公才是朝內最大的奸邪佞臣!你潁川方氏才是我大周最大的禍患毒瘤!”

……那都是些多殘酷的話啊。

難道衛峋當真不記得方氏有多少兒郎為國捐軀舍生取義?難道當真不知道方氏兩袖清風、立族百年從未貪贓枉法以權謀私?

他都知道的……少年之時初登帝位,更將潁川方氏視作定海神針,他們為他捍衛邊疆震懾宗室、清肅朝堂平定叛亂,從未有一刻吝惜己身怯懦藏私。

可那些話卻還是輕易脫出了口……年年月月的桎梏太過令人煩擾,潁川方氏就似這世間最剛直不阿的一把尺,他們日日夜夜比照在他身旁、不許他有哪怕一絲錯漏偏移——他也知道他們是對的,卻終究不能容忍天子尊嚴為人踐踏,也或許冥冥中他也對這個清正至極的家族感到深深的恐懼,群臣萬民皆敬其風骨,倘若有朝一日天時改換,他們又會否……奪去這衛氏世代因襲三百年的大好河山?

而此刻晉國公眉間的鮮血已將他的紫服染上濃深的黑紅。

左肩重創尚未痊愈,今夜不幸又添新傷,可這些都不是令這位征戰半生的名門武將麵色慘白的原因,世上唯一能刺傷忠臣的劍鋒曆來隻握在他的君主手中,君心絕而臣心死,世上的事有時複雜至極、有時卻又簡單得令人啼笑皆非。

“臣惶恐……”

他的聲音依舊那麽低沉穩健,可難言的悲涼卻又深埋在起承轉合之間。

“幼時承父兄教誨,當畢生為國效力為君盡忠,或曾愚妄自專魯頓難馴,卻絕無不忠不義不仁不信之心……誠固非不知黨爭之害,然終因孤掌難鳴而行此下策,亦非臣之所願矣……”

“臣與陛下偕行數十載,深知陛下有聖君之智仁君之德,既知太子仁孝並非驪山金雕一案主使,又怎忍使骨肉親子無端蒙冤而為天下唾棄?”

“潁川方氏生為國之劍戟,一族之責便在守衛疆土庇佑黎民,若終為君所忌令主增憂,自當立身自省懸崖勒馬——臣請陛下褫奪我之爵位,方氏族人自此避居潁川,往後十年不入長安。”

“至於臣女……”

他話鋒一轉,語氣忽而溫柔起來,在天子驚異愕然的注視中繼續緩緩說著。

“她少時離家入宮,自知嫁與太子乃是君恩眷顧無上殊榮,可歎福薄德寡、與殿下終無夫妻之分……與外臣蘇瑾雖自幼相識互生情愫,卻未曾許諾終身而行失德之事,殿下與皇後亦知二人過往,實非臣有意隱瞞……至於婚後,雖確曾與棣州互通書信,卻亦再無其他有辱天家尊嚴之言行……”

“臣深知子女不教皆乃其父之過,太子妃之罪亦當由臣獨擔,懇請陛下厚賜一日容臣歸家打點,此後必以白身報陛下深恩。”

語罷再拜,眉間鮮血在滿地狼藉間恰似未名之花,亦如孤芳之末路,有種令人心驚的肅穆與悲涼。

甘露殿外寒風呼嘯,寅時末刻的天色漆黑不見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