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念既起, 便似石子投入波心,小小的漣漪微微**開,她難以分辨自己那時是不是生出了什麽不當有的念頭;他卻又回頭看向她了, 眼尾那顆漂亮的痣宛如風月落影,似乎什麽都了然, 不必誰主動開口去講那些難堪窘境。
她忽感狼狽、明明是事實卻偏偏不願被他看穿底細, 於是當先把目光別開了,此後一直神遊天外再沒聽堂上眾人言語;而實際她二哥的腿也堅持不了太久,話沒說幾個來回便打晃打得站不穩,那人在二哥快摔倒時伸手牢牢扶住了他的手臂, 又低聲問他:“還行麽?”
……終是開了口。
宋明真頗為局促地點頭、一旁的萬氏則是尷尬至極, 宋澹臉上已有些掛不住, 晉國公看了也明白其中曲直,遂代為轉圜道:“便讓貽之先送二公子回去休息吧, 我等也當告辭了。”
平蕪館與二房的院子都在葳蕤堂以西, 隻是前者更偏僻些、要走得更遠。
宋疏妍本是扶著她二哥哥來,去時卻因有了方獻亭而不便再上前,於是落後幾步打算讓他們先走, 如此就不必再與那人照麵;她二哥卻不解她心底那些迂回的心思,隻是到哪裏都習慣帶著她, 一邊被方獻亭扶著下了葳蕤堂的石階一邊不停回頭找她, 見了她又招手,叫人:“疏妍,來。”
他也一並回頭看向她了,清淡的目光像有重量, 含混又確鑿;她抿了抿嘴,心底有些不自在, 當下卻唯有掩飾著上前,走到哥哥另一側默默跟著。
兩個男子在說話,談的無非還是驪山那件事,也許是因為顧忌她在旁邊、各自都沒把話說得太深,他隻讓二哥好生在家中將養、待過段時日風頭過了形勢自會轉好。
“隻恨我當初未及聽三哥勸阻……”宋明真沉沉歎著,語氣間的悔恨全做不得假,“若是沒射出那一箭,如今也不至於……”
其實這話也不全對,畢竟隻要方鍾兩姓黨爭不止、鍘刀則必有墜落之日,隻不知到時牽累的又是誰了。
“你不過是無辜受累,本與此事無涉,”果然方獻亭這樣答,“不必罪己。”
宋明真便不再說了,片刻後終於走到二房門前,吳氏母女早眼淚汪汪地在門口等著,宋疏清見了方獻亭更驚訝地瞪圓了眼,匆匆上前問了一句方世子好,眼神隻有一半落在親哥哥身上。
她看的人卻很快便要走了,與宋明真和吳氏點過頭後即提出告辭,轉身前卻又看了宋疏妍一眼,忽而問:“四小姐不走麽?”
這話問得人一愣,實則多少有些唐突,隻是方世子地位卓然、不妥當的話也顯得妥當了,宋疏妍慢了一拍答:“……要走的。”
他便點了點頭,語氣溫和了一些,說:“我送小姐吧。”
……說起來這已是他第三次送她了。
頭一回是跟她二哥一起把她和姐姐從西市送回家,第二回 是在驪山把她送回昭應縣,眼下這回最沒道理——明明是登門的客人、卻要把她這個做主人的送回去;她卻最喜歡眼下這次,也許就因為它沒道理,此刻跟他並肩一起走在家中熟悉的後園,覺得眼前的一切既真又假。
“此前在驪山我曾說過不會勉強宋氏與方氏偕行……”
他先開了口,低沉的聲音還是那麽好聽。
“……如今卻是食言了。”
極平淡的一句陳述,在她聽來卻像在致歉,一時間眼前同樣閃過那個雪夜,心底再次**開小小的漣漪;她斂了斂神,答:“我也曾說過,二哥哥的事都要他自己做主,請世子不必將那些膚淺之辭放在心上……方氏本已獨負千鈞,世子更不必罪己。”
這是把他方才安慰她二哥的話又反送回給他,明明隻是一個豆蔻之年的少女,言談間卻通透明淨進退得宜,令人聞之寬心。
他神情更柔和了些、又低頭看向她,也許因為近來宋氏多曆坎坷、她也跟著清減不少,衣袖下的手腕隱約露出寸許,纖細得讓人覺得稍用點力就會折斷。
“那張繪屏……”
他想了想終於還是選擇問起,語氣難得顯出幾分猶疑。
她心一緊,狼狽的感覺又冒出頭,還不知道該接什麽話,便聽他又說:“……不知是否給四小姐惹了什麽麻煩?”
麻煩?
她真不喜歡這個問題,尤其不喜歡他在此時稱她作“四小姐”,哪怕換成一個“你”也會好得多、左右顯得更親近。
“沒有……”她衡量著他們之間不比陌生人熟絡多少的關係,計算著說出得體的話,“……隻是原本屋裏那張用得順手,換了新的反不習慣,便挪到外堂上去了。”
這話裏可沒一個字真,令跟在身後的墜兒聽了憋屈不已,當場就想棄了規矩衝上前把實情一一講明——那萬氏是何等刻薄惡毒,那三小姐是何等眼皮子淺小家子氣,她家小姐在人來人往處跪了整四個時辰又是何等可憐,可惜卻被崔媽媽一把拉住了,話都憋著沒說出口。
他卻像早知曉她的話不真,眉眼最深處藏著淡淡的憐憫,出口的話卻很尋常,隻是問:“我觀留白處似添了幾枝新梅,是四小姐親自畫的麽?”
她聞言頗感意外,卻是沒料到他會看得那麽細,默了一會兒才點頭,說:“那是九九消寒圖,江南多有這樣的舊俗……”
說到這裏又頓住,忽而意識到冬至已過去多日、可那圖上的花瓣卻還一片未染,豈不正拆穿了自己此前說的話?於是又有些尷尬起來,暗暗盤算該怎樣找補,他倒沒有為難她,隻又說:“日染一瓣,瓣盡而九九出,朱色終歸比素白顯得熱鬧些……確是別致的雅趣。”
熱鬧?
她又想起那張素淨的繪屏,倘若真能將那一樹梅花染紅、色澤的確會鮮豔明媚得多,隻可惜東西已不是她的,也不再有機會把蕭索變成熱鬧了。
她有些懨懨的、可巧沉默間自己的院子已近在眼前,他站在低矮的院牆外抬目向裏看,正清清楚楚地瞧見門匾上題的“平蕪館”三個大字,一時間心領神會,像有一個獨屬於她的秘密在他麵前被解開了。
“平蕪盡處是春山……”
她聽到他低聲念著,每個字都內斂深長,明明聲音那麽輕的,可撞在她心上的力道卻又那麽重。
“我……”
一種難以解釋的慌亂突然從心底鑽出來,也許她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隱晦的寄望會被人讀懂——就連二哥都不知道的,一個跟她那樣生疏的男子怎麽卻能一眼窺破?
“曉霧忽無還忽有,春山如近又如遙,”他像不知她心潮起伏,話語還像平素一樣淡泊,些微的暖意又透出來,這男子的確很容易讓人想要與他在雪夜對酌,“有些東西也許已離得很近,卻因期許太久而總覺得遙遠,四小姐是清瑩秀徹之人,當不會為此自苦。”
“何況若為賞心更不必計程,”他又低眉對她一笑,眼下漂亮的小痣像是徑直點在她心裏,“你總會見到春山的。”
她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寬慰她,隻是末尾那個“你”字卻莫名暗合了她片刻前的希望,那一時她的確感覺到他們離得很近,也由此生出了一陣久違的、新鮮的委屈。
……委屈?
怎麽竟會覺得委屈呢?
明明繪屏的事已過去很久了……當時也並沒感到多傷情的。
“是……”
她壓著心底的困惑和悸動勉強去答,並不知曉有時可以用靜默代替言語,最終也許辜負了他“清瑩秀徹”的褒獎,頗有些笨拙地回答:“……都會見到的。”
一個“都”字隻是無意種下的因果,那時的她尚不知此後的他也會需要這樣一句似是而非的慰藉——如近如遙的“春山”終歸比他們以為的更加飄渺……而“平蕪”,又比他們以為的更加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