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次日一早帝宮之中傳來消息:晉國公府因涉金雕絹書一案而為今上罷官奪爵, 方氏闔族回遷潁川、十年不得再入長安。

此訊一出滿城皆驚,無人敢信那護國三百載之久的潁川方氏有朝一日竟當真會為天子貶黜,甚至連爵位都被無情褫奪!驪山之事分明另有內情, 難道陛下便當真如此決絕、為了保一個貴妃所出的庶出次子連方氏這樣的至忠至善之門也要舍棄?

而還不等各府回過神來便又聽到另一個更加令人震驚的消息——

方氏主君,前晉國公正二品輔國大將軍方賀——

……於家中自戕了。

那日無雨無雪天色極陰。

消息傳到榮興坊, 宋府上下駭然至極未敢置信, 長子宋明卓親自出去打探,回來時麵色蒼白、說已瞧見國公府外掛起了喪幡;宋澹恍若失神,一旁的宋泊亦啞口無言,不久後門房又來報、說有國公府的下人求見, 宋澹眼前一亮、連忙讓仆役把人迎進來, 對方卻是一身喪服雙目含淚, 對宋澹下拜後隻說:“國公有一言托於左丞,稱往後東宮事……便要請宋公多擔待了。”

一句話徹底扯碎了宋澹心底僅存的希望, 他退後兩步跌坐在靠椅上, 眼神渙散地自語:“國公……國公他為何……”

“他為何竟會自戕?”

與此同時宮闈之內亦亂成了一團,秦王殿下與其舅父鍾曷一同入了他母妃的蓬萊殿,兩人皆一語不發麵色陰沉, 唯獨鍾貴妃在殿閣內走來走去、眼底依稀露出幾分喜色。

“好,他死了是好事……他死了方黨便群龍無首, 太子也完了——往後再沒人護著那個病秧子, 陛下一定會……”

話音未落耳邊便落下一聲重響,原是她兄長鍾曷狠狠將手邊茶盞摔碎在地,微呈碧色的眼睛眯成一條線,沉聲言:“娘娘以為這是好事?”

鍾貴妃一驚, 被兄長這般凶戾的模樣駭得心尖一顫,語氣一緩, 顫聲問:“難……難道方黨還另有什麽圖謀不成?”

圖謀?

……是啊。

他方思齊左右朝局數十載、自不是那有勇無謀的赳赳武夫,此次不惜豁出一條性命也要一搏、分明是要——

“置之死地而後生……”

鍾曷的雙拳緊緊攥起,扭頭透過蓬萊殿的宮門看向遠處的甘露殿和太極宮。

“他們方氏……是在逼宮。”

朝堂之上權術詭鬥百般迂回繁複,可當消息傳進平蕪館時宋疏妍想到的卻隻有方獻亭一個罷了。

他……

父親驟然離世,無論是自戕還是為人所害、方氏之內必已大亂,加之如今朝內驪山金雕一案尚未平息、東宮又在懸崖之畔,他所麵對的情勢……已然艱難到旁人無法想象。

……他該怎麽辦?

她坐在平蕪館四四方方的小院子裏,抬目時仿佛還能看見兩日前他在這道門外低頭寬慰她的樣子,聲息平緩眉眼深邃,在她眼中原本就像平蕪之外的連綿春山。

……她忽然很想見他。

盡管她知道……即便見了自己也什麽都做不了。

這一麵來得很快。

方氏主君驟然薨逝,幾乎滿長安的名門貴胄都要赴其府上吊唁,宋氏自然也要去的,乘車之時卻見城中道旁蕭索冷肅,間或還見西都百姓披麻戴孝焚燒紙錢,東西兩市皆有停市哀悼的傳聞,自古繁華的天下第一帝王州像是忽而蕭條起來了,明明天未大雪卻又分明被裹上了一層霜白。

……便是帝王大喪也不過如此。

宋疏妍透過車牖默默向外看著,心頭的沉重與悲涼之感又莫名翻湧起來,即便她與那位聲名煊赫的方氏主君僅僅隻有一麵之緣,即便她年紀尚輕、並不像這城中許多百姓那樣親眼見他帶兵平亂舍身護國,可近乎莊嚴的敬意卻依然在心下升騰,她一時亦難以解釋它的來由。

馬車行至方府門前,“晉國公府”的匾額尚還未像他們的爵位一樣被人摘掉,門前已有無數麵含悲色的朝臣及各府家眷前來吊祭;宋疏妍垂著眼睛跟隨家中長輩一同邁進府門,隻見正堂之上尤其肅穆,一個巨大的“奠”字設在靈堂之上,黑沉的棺槨就那樣靜靜停放著,左右各置油燈一盞。

——竟也這般簡樸素寡。

她不覺間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靈堂之上往來者眾,他人也皆如她一般謹慎肅靜,唯一幽咽的哭聲隻從棺槨之側傳來,那是一位一身素衣的夫人,方獻亭就半跪在她身邊、久久垂首攬著她的肩膀。

……那是他的母親麽?

她心揪得更緊,明明從不是心熱多愁的人、那時卻莫名感到傷懷憋悶,他恰也抬頭看向他們了,幽靜深邃的眉目依然那麽英俊,右眼下幾不可見的小痣也還是那麽精巧漂亮,她卻隻在他眼底看到一片空茫茫的荒野,好像什麽都裝著,又好像一物不見。

“貽之……”

“三哥……”

父兄都與他相熟,此情此景自難免要上前同他多說兩句、更要問候他的母親,先國公夫人卻已哭得幾乎失了神誌,更像是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無論旁人說什麽做什麽皆無應答,宛如一個隻會流淚的木雕泥塑。

“家父猝然長逝,家母不堪其負,”方獻亭在母親困獸般壓抑沉悶的嗚咽中斂聲對宋家人說著,“還望宋公諒懷。”

宋家人聞得此言俱是十分不安,宋澹一個書香門第出身的文臣雅士、彼時卻竟也不知該應一句什麽才最妥當,最後隻有一句蒼白無力的“節哀順變”;宋疏妍也曾想開口對他說些什麽,可惜走不到近前又不知己所欲言,畢竟寬慰的話他必已聽過許多,說到底隻是寬慰了那些來寬慰他的人、而實則於他卻毫無用處罷了。

她的姐姐們也想上前的,尤其三姐姐過去便在她母親的幫襯下同先國公夫人攀過交情,眼下也是真心想同她貽之哥哥說幾句貼心話,未料一步尚未踏出便被她母親用力扯住了手腕,宋疏妍在身後瞧得真,她還對自己的女兒暗暗搖了搖頭。

……嗬。

怎麽,便因方氏被罷了國公爵位、眼下又在奪嫡之亂中前途未卜,便連一句關懷的話都不願讓自己的女兒說了麽?

她心裏瑟瑟的涼,幼時所曆的那些捧高踩低落井下石的舊事又陸續翻到眼前,再看方獻亭時便又感到一種不同的戚然——

難道像他這樣的人……也不得不要同她見一樣的世道人心麽?

憫然之際府門之外又有動靜,眾人回身看去,卻竟在長街之外窺見天子儀駕,遮天蔽日的雍容明黃,高高在上似從雲端飄然而下,天子在左右宮人的攙扶下步入府內,太子與太子妃亦緊隨其後,眾人匆忙拜倒山呼萬歲,將靈堂原本的清淨折騰得一絲不剩了。

“思齊——思齊——”

衛峋卻都顧不得讓眾人平身,步履踉蹌向靈堂奔來,肥碩的身體十分不穩,扶上先國公棺槨時還不慎撞翻了一側的油燈;可他亦落了淚,臉色蒼白恍若不敢置信,眼中的驚悸與悲慟似也是真的,或許他平生雖怨憎方氏主君諸般掣肘,可也終歸同天下人一樣念著他數十年的輔弼匡正之功。

“思齊……你怎會……”

他反複喃喃自語、嘴唇抖得厲害,方獻亭立在一旁麵無表情,深沉的眼中幾乎看不出悲喜;片刻之後天子又頻頻搖頭,興許是不信這位伴自己半生的忠臣良將當真會如此倉促自戕,便親手用力推著棺蓋、似要當眾開棺看個明白。

這是驚辱逝者之舉,原本伏在獨子懷中恍如失神隻知流淚的先國公夫人在此際猛然回過神來、便像被觸及逆鱗的瀕死之獸一般驟然暴起,一個平生溫柔賢淑的女人從未露出過此等凶狠悍然之態,一瞬之間似要撲到天子近前食其肉而啖其血,眼中的恨意似已深入骨髓。

“不!不要碰他——”

她尖聲嘶吼著!

“你怎麽還有臉來見他——是你!是你逼死了他——”

“他一切都如你所願了——為什麽現在死了你都不肯放過他——為什麽——”

……聲嘶力竭。

天子左右之臣皆驚、為護禦駕而在先國公靈前拔刀,那一刻始終沉默的方獻亭眼中忽而劃過一絲冷戾,上位之人如斯威嚴,令那拔刀禁衛心頭巨震,旋即手間一鬆刀刃墜地發出“當”的一聲銳響,醒神時那位南衙衛府的上將軍已回身攬向母親,低聲勸慰溫柔已極。

如此驚變委實令人瞠目,先國公夫人當眾犯上之舉亦可能為方氏再引滅族之禍,康修文已經扯著嗓子喊開了,一直大叫著“反了、反了”;天子卻似乎並不在意周遭發生了何事,一雙老眼仍舊緊緊盯著方賀的棺槨,下一刻雙手拚命使力,終於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令其遺體展露於人前。

……真的是方賀。

遺容安詳,視之若生,似乎隻是倦而淺眠、下一刻便會展目起身;可這終歸隻是妄想,他的軀體早已冰冷,再不會像生前那般嚴厲執拗地在天子麵前陳情直諫了。

“思齊……”

衛峋退後兩步、眼神一瞬便渙散空無,靈堂之上響起先國公夫人更為淒厲悲痛的哭聲,而始終站在天子身後的太子妃亦在開棺之際頹然跪在了地上,慘白的麵色仿似病入膏肓,終於不再有一絲生機與希冀。

“父親……”

她久違地這樣低喚著,而那個始終為她深深怨憎的親長卻同樣再不會給她答複了。

人生或如一夢,終有悲喜百態。

隻是倘使樽前故人猶在……又怎忍見此謬妄荒唐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