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又兩日後, 宋澹終於離宮返家。

自驪山歸長安算起,這位朝廷正四品尚書左丞已在宮禁中被鎖了整整五日,歸家入門時一身緋服微微散發臭氣、總是束得端端正正的發冠也早歪斜得不成樣子, 江南第一望族出身的文士清流大概此生從未有過如此狼狽窘迫之態,人一坐進雅言堂便用微微顫抖的手捧杯牛飲, 實是失了不少風流雅韻。

“大哥……”

萬氏一邊哭一邊指揮家中婢女給主君取熱帕子來, 宋泊則在一幹惱人的聲音裏半蹲在兄長身邊急切地問及宮中境況。

“陛下可曾說了什麽?如今……如今形勢如何?”

宋澹沉默不語、連眼睛都不曾眨上一眨,靜默的模樣全似個泥塑的假人,半晌過後方才緩緩擱下手中茶盞,回頭看向弟弟, 眼中晦色宛如山雨欲來。

“仲汲……”

他連聲音都在微微打顫。

“長安……恐要大亂了。”

千因萬由歸結到底還是都牽在東宮那位殿下身上。

說來儲君今歲過得委實坎坷, 前不久才因棣州水患一事被罰在太極宮前長跪六個時辰, 這才過去多少日子便又攤上驪山金雕的糊塗官司,本就孱弱的身體哪經得住這般折騰, 據說回宮當日便被刺激得吐了血。

天子卻似乎對這個兒子並無多少愛憐之心, 仍將他和一幹東宮屬臣傳至甘露殿外聽問,宋澹作為事主之一也在其中,眼見寒冬臘月冷氣襲人、一國儲君便在大庭廣眾之下再次受辱長跪, 還要為了一樁根本莫須有的罪名奮力陳情。

“父皇——”

他在甘露殿外暴烈的寒風中拜而高呼。

“兒臣自幼仰承天恩習聖賢之道,既入東宮為儲, 更無一日敢不踔厲正心三省吾身——先而為臣, 敢稱盡誠竭節;後而為子,自認入孝出悌。”

“兒臣絕無忤逆犯上不忠不孝之心——懇請父皇明鑒——”

力竭之聲宛如杜鵑啼血,被寒風一卷又飄得七零八落了,此等光景令無關之人也難免唏噓慨歎, 無奈一門之隔的天子卻是心如鐵石異常決絕。

他仍在盛怒之中,大抵是被太子陳冤的高呼吵得煩了, 一出甘露殿便狠狠一腳踹在他的心窩,肥碩的臉因怒氣上湧而漲得通紅。

“好,好一個盡誠竭節入孝出悌!”

天子怒喝之聲在大殿前回**。

“那你說!那金雕腹中細絹是何人所寫?——‘天命所歸,宜登大位’,若不是你妄生邪念,莫非還是上天在逼朕退位不成!”

太子已被這狠狠一腳踹翻在地、麵色慘白地吐出一口鮮血,左右屬臣見狀無不大驚、一邊扶人一邊轉頭向天子伸冤求情;這等群臣簇擁的場麵卻更激怒了天子,隻見衛峋隨手從身旁禁軍腰間拔出一把利劍,指向太子時神情已顯出幾分癲狂。

“冤情?他有何冤可訴?”

“朕尚在此,爾等便欲另立新主!——好!朕今日便斬了這孽障以正視聽人心,倒要看看他是哪般的‘天命所歸’!”

……簡直宛如一場鬧劇。

宋澹跪在群臣之中,看著眼前這個謬妄乖戾的君主心中也感到陣陣陌生——他年二十九而登大位,承先帝之誌平定邊疆勵精圖治,更曾親手開創瑞賢年間的太平盛世,文治武功皆為佼佼,萬民稱頌天下歸心。

——如今呢?

就像全然換了一個人……求仙問道大興土木,寵信外戚荒廢朝政,眼下對太子忌憚至此,反更說明其心羸弱、早不複年輕時那般激昂慷慨的壯誌雄心。

他眼睜睜看著那利劍寸寸向太子逼近,某一刻也想舍身去攔、可最終卻還是因顧念家族而作罷——那要命的金雕畢竟是子邱親手射下,如今宋氏在天子眼中恐已是東宮一黨,他本就百口莫辯無從解釋,此刻若再上前袒護太子豈不更會觸怒聖心?

宋氏仕宦清流……有些事縱然想做,卻終歸是力不從心。

——可偏偏有人從不違心。

利劍插入血肉,觸目的鮮紅令人膽寒,他心頭一顫,才見是晉國公方賀長身跪於儲君身前,當世第一的名門武將有一萬分餘裕阻止天子那漏洞百出的一劍,可卻偏偏放任它深深紮進自己的左肩,肅穆英俊的麵容沒露出哪怕一絲猶疑膽怯,那便是潁川方氏一宗之主,是普天之下最為忠貞清正的臣子。

“臣鬥膽……”他的鮮血一滴滴落在冰冷的漢白玉地上,“……請陛下聽太子一言。”

彼時宋澹心頭巨震,卻是忽而明白了何為真正的“自慚形穢”。

宋氏以清流自詡、他的父親更有配享太廟之榮,可他卻不敢與天子之怒相抗、無非顧惜己身性命一族興衰;那位國公卻並非如此,少時便可橫刀立馬忘身於外,而今依舊心明如鏡不懈於內,蓋其一生視家國重於性命,未嚐吝於為之舍命。

“國公——”

眾人大驚,紛紛圍攏在他身側察看傷勢,他卻隻麵色平靜直視天子,血染紫服仍顯雍容,衛峋回望他的表情則扭曲到無以複加。

“好,好……”

天子怒極而笑,原本緊握劍柄的手頹然鬆開,片刻之後再次看向太子,目光卻變得更為冰冷凶狠。

“為君不君,為臣不臣,亂之本也……”

“吾兒……果真賢孝。”

這一劍之後又發生了什麽宋澹已不得而知,他被北衙禁衛挾至北宮偏殿幽禁,此後一連數日皆未得天子宣召,隻隱約聽聞晉國公傷重不得不出宮將養,東宮亦大病一場、如今連床都下不得了。

他獨自在無人的宮殿中徘徊,便如等待淩遲的囚徒般無計可施,同時眼前又不斷閃過陛下與晉國公兩廂對峙的場景,某種不安的預感已然呼之欲出。

第五日上天子終於駕臨,屏退旁人獨自走進殿中坐於長案之後,宋澹恭謹而拜、叩首後仍長久匍匐不曾抬頭;天子依稀像是笑了一下,隨即問:“宋卿何以長跪不起,又何以不敢抬頭看朕?”

……聲音似倦極。

宋澹兩手疊於額前仍未起身,答:“臣乃戴罪之身……不敢冒犯天顏。”

“戴罪?”

衛峋悠悠念著這兩個字,意味格外深長。

“這麽說,宋卿是承認令郎驪山射雕之事是受人指使了?”

這……

宋澹心頭一緊,驚悸之餘又感到不可置信——虎毒尚不食子,陛下這樣問卻分明是要把東宮逼上絕路……骨肉至親血脈相連,何以非要走到這步田地?

“陛下……”

他已惶惶無言,殿內陷入一片長久的沉默。

天子卻似並不很在意,宋澹聽到頭頂傳來輕輕的敲擊聲,大抵是陛下在用手指輕敲桌案。

“朕近來時常緬懷你的父親……”

他忽而將話說遠了。

“朕做太子時他曾是東宮屬臣,正三品太子詹事,與朕一同曆了不少風雨……”

“後來朕登大位,他卻自請入翰林院不貪權位,朕敬他克己奉公清風兩袖,方賜配享太廟之榮……”

宋澹垂首聽著,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你是他的兒子,朕盼你能承繼他的風骨,”天子語氣忽而加重,一字一句說得更慢,“天下自作聰明的人太多,總當自己殫誠畢慮理當青史留名,實則不過以忠義之名而行悖逆之實,終有一日會為天下所不容。”

“宋卿並非愚鈍之人……你應當明白,朕想要的是什麽樣的答案。”

……他的確明白。

天子實際已不想追究當日真相,無論絹書一事究竟是不是東宮所為都要奪去他的太子位,這是一個帝王暮年最荒謬的自證,也是他與朝中強臣最執拗的對峙。

宋氏能認麽?謊稱一切都是太子指使?

且不說子邱的前程將就此毀於一旦、宋氏清流的名聲將永遠淪為笑柄,單是認罪之後接踵而至的懲處都非他們一姓所能承受。

可如果不認呢?

天子之怒正如雷霆,倘若心願未遂那便動不了正妻嫡子、更動不了手握兵權人心所向的潁川方氏,那麽最後會拿誰開刀?會用誰的鮮血去撫平自己的羞憤怨怒?

他知道答案的,此刻坐在雅言堂上更是神情呆滯,宋泊已急得滿頭大汗、連連要兄長將這幾日的樁樁件件一字不落說個清楚,他卻已心力盡喪,隻彷徨地念著明日的朝會。

明日……

驪山金雕一案已懸置數日,想來近日便要做一個了斷,陛下既在今日見他又給他那樣一番敲打,興許便是打算明日在太極宮將太子……

他心跳如雷、忽感後路已斷無處可退,最驚惶時卻見家中仆役匆忙跑上堂來,對他拱手道:“主君,晉國公和方世子來了,正在府外請見——”

……方氏?

宋澹眉心一跳,一旁的宋泊亦是眉頭緊鎖,深知眼下長安城中風聲鶴唳,那晉國公為東宮黨首又才受了天子一劍、正站在風口浪尖上,倘若此時宋氏見了他們,那……

“大哥……”

宋泊側首看著兄長搖頭,宋澹卻微微閉上眼睛長久沒有動作,片刻之後忽而展目,額角已有冷汗滴落。

“……速為我更衣。”

他極快地對萬氏說著、像是生怕再慢一步自己就會反悔,宋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拉住兄長的手臂還要再勸,卻聽宋澹再道:“國公乃我朝肱骨,親自下顧豈可閉門不見?……宋氏確無翻雲覆雨杖節把鉞之能,卻亦有所為而有所不為。”

說著便肅然起身匆匆折向內院,背影文弱卻又透著決然,宋泊焦躁地一腳踹翻堂上胡凳,負在身後的手已緊緊握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