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她的傘十分別致, 尺寸不大,淡淡的花粉色,竹製的傘柄處繪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一看便是女子用的。

方獻亭看了半晌, 終歸還是沒把它撐開,雖則靜夜裏四下無人, 可若一個閨閣貴女的物件被他拿在手上招搖過市恐還是於她的名節有損, 遑論那夜的雪也不大,比過去隨父親在軍中時要好得多了。

上山入得禁苑,天子賜臣子暫居的宮殿在湯泉宮西北側,他尚未進門便聽內裏傳出一陣激烈的爭執聲, 眉頭緊鎖匆匆入殿, 果然見是長姐方冉君來了。

“愚蠢!荒謬!寡廉鮮恥!”

父親的怒喝伴著母親的啜泣一同撞進耳裏。

“你是一國儲君的妻子!是我潁川方氏的女兒!與一介罪臣**私會?你還要天家和方氏的臉麵嗎!你還要你自己的臉麵嗎!”

雷霆震怒聲聲驚心, 殿閣之內已是一片狼籍,蘇瑾私赴驪山一事終歸未能瞞過父親的耳目, 方獻亭微微閉了閉眼, 片刻前一度平和寧靜的心再次緩緩沉下去。

他的母親薑氏前段日子還纏綿病榻,近來剛剛好轉便強撐著來了驪山,未料第二日便遇上這樣的驚濤駭浪, 眼下是一邊落淚一邊試圖平息丈夫的怒火,拉著他的手臂苦勸:“冉兒已知錯了, 她知錯了…………”

可惜方冉君卻白費了母親的一番苦心, 在被父親摔爛的滿地碎瓷間仰頭站著,一雙早已哭到紅腫的眼睛滿是荒蕪與恨意。

“臉麵?”

她冷嘲出聲,輕蔑又悲涼。

“事到如今……父親還是隻在意‘臉麵’麽?”

“我呢?”

“父親有哪怕一刻想過我麽?”

“儲君之妻、方氏之女……哪一個是我自己選的?”

她忽而慘笑起來,一腳踢開離自己最近的一塊瓷片, 尖銳的聲音十分刺耳、卻似乎讓她感到了一絲痛快,於是又狠狠踢開一塊, 眼神漸漸顯得瘋狂了。

“沒有!”

“沒有一個是我選的!”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

“錯?”

“我有什麽錯?”

“我錯在不該姓方!我錯在不該成為父親的女兒!我錯在五年前沒有跟你們魚死網破!”

“為什麽你們從來不會對我感到愧疚——”

“為什麽直到現在你們還在逼我!”

……似已全然失去理智了。

眼看滿地碎瓷就要把人割傷,方獻亭在場麵失控前上前攬住了姐姐,父親的怒火卻愈發高漲,慣於執掌千軍的手被氣得微微發抖。

“東宮人品貴重,多年來對你百般包容忍讓,皇後娘娘亦將你視作親女悉心關照——這些你都不記得?偏偏要自甘下賤去找那個蘇瑾?”

“人生在世孰能從心所欲?人人皆有所舍所悲——你母親為你終日以淚洗麵,你弟弟屢屢為你遮掩醜事、更赴河北道數月收拾那個蘇瑾留下的爛攤子——你呢?你做過什麽?”

“你究竟何時才會明白,你早已不隻是你自己!一步踏錯禍及東宮,此後便是四方興兵天下離亂,可知會有多少生民因你一己之私無辜喪命!”

“方氏無數英烈為國戰死沙場,今日你能安享太平、好端端在此大放厥詞論那些兒女情長也皆是托了他們的庇佑——方冉君,問問你自己,你可當得起這一個‘方’字!”

句句質問淩厲至極,恰似尖刀將人心傷到血肉模糊,方冉君麵色慘白、一雙枯朽的眼卻已幾乎流不出眼淚;悲痛與無力不知何時漸漸化成憎恨與決絕,也許那一刻她的確打算與這世上的一切“魚死網破”。

“好……我擔不起。”

她後退兩步絕然而笑。

“我不堪為潁川方氏之後、也不堪為晉國公之女……忘恩負義狗彘不若,更不堪為東宮之妻。”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如此恩情我亦擔待不起,今日便盡還與雙親……他日父親將我剔出族譜,便也算還了‘方’字一個清淨!”

說著,翻手就將不知何時藏在袖間的一塊碎瓷露了出來,薑氏哀慟的哭聲尚未來得及變成恐慌的驚叫、方獻亭已察覺那一閃而過的寒芒,眨眼間鋒利的瓷片便狠狠紮向方冉君脆弱的頸間,下一刻鮮血淋漓、刺目的紅令人目不忍視。

……是深深刺進了方獻亭的掌心。

方冉君幾近癲狂的動作有一瞬的凝滯,隨即父親臉色鐵青、母親則奔至近前哭得更凶,殿閣之內越發混亂,唯獨方獻亭臉色不變、好像傷的不是自己,另一隻手仍牢牢攬著姐姐,低頭看著她的眼神晦澀難明。

絕望的眼淚終於再次脫出幹澀的眼眶,彼時方冉君的眼底已是一片死寂。

“你們究竟怎樣才肯放過我……”

她緩緩跌坐在地。

“……即便是死,也不肯放我自由麽?”

夜雪仍在下著。

羅襟濕未幹,又見滿山白,或許天地造化本是這般無情,無論人間悲歡何等跌宕,俱是一般神秀旖旎;偏殿之中一燈如豆,方獻亭獨坐其下處理著左手的傷口,俄爾聽聞身後門扉響動,回頭見是父親來了、當即便欲起身相迎,方賀則擺擺手示意他坐著,走近時神情已顯得十分疲憊。

“傷口如何?”

他在獨子身邊坐下,見瓷片已被取出擱在了桌子上,傷口邊沿的皮肉猙獰地外翻,鮮血仍不停地往外滲著;他眉頭緊皺,轉而親自為獨子上藥,一邊動作一邊低聲道:“眼下不便請醫官前來診治,且忍一忍。”

自然不便的,否則朝中文武群臣都會知曉天家與方氏的醜事,太子妃名節珍貴,絕不可被人捏住命門。

方獻亭應了一聲,上過藥後又自行單手取過細布包紮,深邃的眉眼動也不動,似早將這些皮肉傷視作家常便飯;方賀看著他在燈下拖長的影子卻難免感到些許悵然,沉默良久,又歎:“倘若你姐姐……”

隻開了一個頭、最終也沒把話說到底,方獻亭側首看向父親,那一刻感到他忽而蒼老了十歲。

——可這一切又是誰的錯?

長姐少時性情活潑、的確不適生於宮牆之內,如今所求也無非一段良緣,多年來卻總為家族所累——可難道父親就做錯了麽?他一生護國安民無一日懶怠,方氏滿門清正無一人奸邪,眼下若因徇一人之私而致國家大亂,父親又當如何對天下人謝罪?

他並非視聲名重於性命的虛妄之人……隻是畢生因公滅私,絕無可能為家忘國。

但……

“長姐那裏,想來日後也不應逼得太緊,”方獻亭謹慎地說著,同時細細看著父親的臉色,“若他日局勢大定,或許……”

……或許什麽?

難道還能成全了她?

奏請新君廢後、貶方氏之女出宮?

這自是荒唐的話,果然方賀一聽眉頭皺得更緊,看著次子的眼神既不平又帶著些許蕭索。

“我知你憫惜你姐姐,覺得為父待她太過嚴厲,”他沉沉歎著,“隻是方氏已行於此,必當戍衛國家清明吏治,東宮繼位之後亦需我族鼎力輔佐,若無後宮維係恐亦多有不寧。”

“這世上最難走的便是正確的路……貽之,你亦終有頂風冒雪之日。”

低沉的聲音飄散在空**的行宮殿宇間,既是這世上最清醒端正的教誨、又似冥冥中最冷酷殘忍的預言,最終果然應驗,伴他走過了一生。

“……是,父親。”

方獻亭低眉應答。

方賀沉默下去,接過獨子手中的細布替他包紮,許久過後才又問:“聽聞你今日在林中救了一個宋家的女兒?”

方獻亭眉眼微微一動,應了一聲“是”,方賀便又問:“是哪個孩子?”

“是宋公的幺女,”方獻亭答,“宋四小姐。”

方賀挑眉凝神一想,果然不知宋澹何時還曾有過一個四女兒,方獻亭便簡要解釋了幾句,說宋四小姐乃宋公先夫人之女,亦是宋氏長房嫡出。

方賀點點頭,看上去並不如何上心,片刻後又道:“今日觀台之上陛下提起你的婚事,想是有意撮合方鍾兩姓聯姻,為父已直言回絕,不會容鍾氏借機生亂。”

今日這事生得頗為蹊蹺,鍾貴妃表現得那般熱絡、興許聯姻本就是鍾氏給陛下出的主意,表麵是對方氏示好、在天子麵前博了一個不計前嫌的美名,實則一旦應允必招致無窮後患,正如一枚暗釘埋入方氏後宅,怎能教人安心?

方獻亭深知父親所慮,少頃又聽他道:“不過你已及冠,的確也當娶妻成家——兩鎮節度使謝辭家中應有一適齡的女兒,此外薑氏族中也有你幾個表妹總央著你母親要到長安來,過段日子你便都去見一見。”

頓一頓,繼續道:“宋氏之女也未為不可……伯汲的三女應是他如今的夫人萬氏所出,其母族在揚州頗有聲望,若與之聯姻或可同朝中江南一係的文臣走得更近些……”

百般籌謀千般思慮,樁樁皆與男女情愛毫不相幹,方氏之人當為生民立命,私欲之流自然盡當捐棄。

那一刻方獻亭想到了自己的姐姐,也許她五年前出嫁時也是同此刻一般的光景,須臾之間萬般皆定,此後便要與一個彼此生疏的人度過漫漫餘生;他並不像她當初那樣悲不自勝,隻是不知何故眼前卻忽而浮現一朵纖弱的梅花,小小的,飄搖的,寒風拂過暗香浮動,落於襟懷幽幽可聞。

他垂下眼睛,隻一瞬它就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空闊的殿閣和即將燃盡的燈芯,隨後他便聽到自己平靜無波的聲音,在說——

“……全憑父親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