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次日一早, 下了一夜的雪終於是停了。

昭應縣內積雪甚厚,想來山中跑馬隻會更為艱難,宋二公子卻是躊躇滿誌起了個大早, 更立意要往林深處去、好生填一填昨日的虧空——他昨日為護送受傷的妹妹,過午之後便再未行獵, 如今收獲恐怕還沒那些隻在外圍打山雞兔子的貴女多, 教人如何甘心?

宋疏妍昨日親眼見識過五六兩圍的凶險,自然難免為她二哥掛心,宋明真隻笑道:“我又不是你,柔柔弱弱一陣風便能刮倒——昨日三哥帶著你尚能箭射白虎出入自如, 怎的我就不行了?”

一番話說得意氣風發擲地有聲, 從旁經過的三姐姐宋疏淺聽了卻暗暗嗤笑一聲, 待宋明真離去備馬之時還湊到宋疏妍身邊冷嘲熱諷,說:“四妹妹也莫要再勸了, 二哥哥求功名之心迫切得緊, 連自比方世子這樣的昏話都能說出口,你還指望他聽進什麽?”

說完便撫撫鬢間的釵環悠悠然轉身走了,氣得墜兒在人身後憤憤地啐了一口。

冬狩次日亦要先至獵場, 各家兒郎須待發令之後再行入林,宋疏妍隨家人赴會時恰巧又在獵場門口遇上了方氏諸位子弟, 他們個個高踞馬上英武不凡, 氣象確與宋氏這般的文臣清流大為不同。

方獻亭自然也在其中,眾星捧月引人注目,或許因昨夜兩人曾私下見過,今日宋疏妍看他的心境便有了些許不同——一時覺得離他近了幾分, 一時又覺得還跟過去一般遠;欲收回目光之際又意外看到他武服窄袖之下的左手纏了幾層白布,依稀……像是受傷了。

——他怎會受傷?

明明昨夜還……

她有些出神, 目光便在對方身上多停留了半刻,沒一會兒身旁的三姐姐便發出一聲冷哼,細看去人都要被氣哭了;繼母萬氏伸手在女兒手背上輕拍了拍,目光隨即也落在宋疏妍身上,那一眼涼得驚人、大概也在警告她不要心懷非分之想,她便將目光收回了,站在諸位哥哥姐姐身後幾乎瞧不見影。

那廂宋明真已上前同方氏子弟熟絡地打起招呼,對方見宋氏長輩也在遂紛紛下馬見禮,宋澹還之以禮,見了方獻亭更難免要提及昨日之事,還說:“世子救我幺女,本該早日登門拜謝,隻是身處驪山多有不便,待後日歸於長安必攜厚禮登門重謝。”

“舉手之勞,”方獻亭拱手答道,語氣十分謙恭,“宋公不必掛心。”

兩人又相互客氣了一番,繼而宋澹回身向後,招手道:“疏妍,來謝過方世子。”

這都在情理之中,宋疏妍自當恭順地走上前去,與三姐姐錯身時卻又被狠狠剜了一眼;她半低著頭不理會,待走到父親身邊才抬起頭,看向方獻亭時神情十分平靜,但其實心中卻亦難免有些微瀾。

……那是她的豆蔻之年。

大概終歸還有些未及抹去的傻氣吧。

“多謝世子救命之恩。”

她恭恭敬敬地對他行禮,暗地裏心弦卻像被人輕輕挑起、又不知在期待怎樣的弦音;他的答複倒是很快到了,神情遠不像昨夜在雪中偶遇時那樣溫和、依稀又恢複成此前那般的疏離模樣,對她淡淡點頭道:“四小姐不必多禮。”

錚。

……琴弦發出喑啞的一聲,原來並不悅耳動聽。

她的眼睛垂下去,依然還是平平靜靜沒什麽表情,身後的家人們還在看著、繼母和三姐姐的目光更如芒刺在背,她不可喜也不可憂,什麽都沒有才最好。

他的目光更先一步移開,亦有了要同宋澹作別的意思,繼母萬氏卻在此時多了一句嘴,喚一聲“方世子”把人叫住,又笑道:“昨日二丫頭和四丫頭在外玩得歡,我這三丫頭卻自來麵皮薄些、又被她妹妹昨日出的事嚇破了膽,倘若世子稍後得閑,不知可否代為選一匹溫馴的良駒讓她騎著出去玩玩,總好過成日偎在長輩身邊、那般沒出息。”

一句話彎彎繞繞帶出許多個意思,先是暗指宋疏清宋疏妍兩姐妹性子跳脫不穩重,又將自己的親生女兒形容得百般嫻靜乖巧,央晉國公世子代為選馬就更是出格、誰還能聽不出這醉翁之意不在酒?

等在一旁的方四公子性情最是活潑,聽言都忍不住偷笑了一聲,暗暗與他家長兄對視,眼中各自揶揄了然;宋疏妍在一旁聽著,也覺得繼母這番說辭頗有些不得體,且稍尋由頭便能推得脫,未料卻聽方獻亭答:“此事倒不為難,三小姐若有所需,稍後可遣人隨我至宮廄。”

……竟是應了。

宋疏妍依舊不言不動,心下那根弦卻又發出錚然一聲響,這回更難聽、像是快斷了似的;她暗暗一笑,心道峻峭如岩的男子果然永遠清冷孤高,正如“春山”一般會騙人——乍一看好似離得很近,實則卻迢迢路遠遙不可及。

而他這一應卻令在場眾人都有些詫異,甚至就連被點到名的宋疏淺都好半晌沒回過神,幸而還有萬氏代她撐著場麵、聞言嘴已笑得合不攏,答曰:“那便有勞世子了。”

因有了這樣一番前情鋪陳,那一日的宋三小姐自然過得十足暢意。

縱然馭術並不高明也要騎著馬在獵場觀台前後溜達來溜達去,每碰上一位閨閣舊交便要若有若無地提起這馬的來曆,說是晉國公世子親自幫她從宮廄裏挑的,如何靈巧又如何溫馴;貴女們有的信了有的不信,豔羨的妒恨的什麽都有,三小姐卻全不介懷,一向微微上挑的眉那日揚得更高,實是春風得意喜難自禁。

“呸,她有什麽好得意!”宋二小姐惱極了,同她四妹妹一並坐在觀台上還不忘抽空說嘴,“人家方世子不過是顧惜長輩的情分才略給她幾分麵子,還真當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了!”

憤憤不平怒火中燒、罵得實在真情實感,墜兒一個做奴婢的不好出言辱沒主人家、聽了二小姐這話卻也覺得十分痛快,心道這三小姐真是壞透了、怎麽能搶她家小姐的姑爺?那位世子明明就跟她家小姐最般配!

也就宋疏妍話最少、從始至終沒搭一句腔,大抵自知沒有那樣好的運道,終歸貪不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過一會兒卻見婁家姐姐也來了,還猶猶豫豫地向她二人走近,宋疏清一見頗為驚訝,起身便問:“婁家姐姐怎的沒去林中行獵?我瞧著佩兒她們幾個可都去了,熱鬧得緊。”

婁桐神情尷尬,看著宋氏姐妹麵露愧色,道:“昨日才害你二人受了那般驚嚇,今日又怎好再腆顏獨自去尋快活……我真對不住兩位妹妹,今日是特來致歉的。”

實際她昨日已道了一輪歉,下午宋疏妍被她二哥送回昭應縣時婁桐還跟她家長輩一起登了宋氏的門,言辭懇切百般真誠,傷藥啊賠禮啊帶了若幹;此刻宋疏清一聽也笑了,回:“我與四妹妹哪是這般小氣的人?姐姐又非故意生事,要怪隻怪我二人騎藝不精罷了。”

說著便拉婁桐與她們一道坐下,倒的確已不甚介懷。

婁桐十分感激,但更自覺對不起的還是宋疏妍,此刻坐在她身邊小心翼翼,看著她包著細布的手問:“四妹妹的傷可好些了?也不知昨日送去的藥堪不堪用。”

自然堪用的——昨夜她輾轉反側,曾自己將細布拆開、試圖改用方獻亭給她的那瓶傷藥,思量再三卻還是作罷,如今也沒怎麽再疼。

“多虧姐姐贈藥,我已無事了,”她瞧出婁桐是真心愧疚,倒不似一般名門貴女慣見的虛情假意,答話時神情也更柔軟幾分,“昨日二哥隻是大驚小怪,實則本就沒傷得多重。”

一說起宋明真婁桐就更歎起氣,苦著臉說:“說起你那二哥哥,也真是變臉的一把好手,昨日擺出那樣一副閻王臉,真要活嚇死個人!”

宋氏姐妹俱笑起來,宋疏清更半真半假地拈酸道:“婁姐姐可不知道,我那哥哥疼四妹妹疼得緊,昨日傷的若是我、可不知會不會也發那般大的脾氣。”

“真是大極了,”婁桐悻悻然,“我瞧著,昨日若非我家哥哥弟弟在旁周旋,他怕不是要直接吃了我!”

幾個女孩兒又笑,宋疏清活潑些,銀盤般圓潤的臉瞧著十分嬌憨,對婁桐擠眉弄眼道:“有道是不打不相識,姐姐這也算跟我二哥哥打了一番別致的交道,改日我叫他好生給你賠罪,說不準往後你二人也能成了至交——相處久了姐姐便知道了,我家哥哥最是護短,可會照顧身邊人呢。”

宋二小姐自有她的聰明,這話亦藏了幾分撮合的意思、正是在替她二哥哥謀姻緣——他們兄妹是家中庶出,若真憑主母安排婚事、可不知會攤上怎樣的門戶,婁家姐姐是婁氏三房嫡女,倘若真能嫁與二哥哥為妻、往後她這做小姑的婚事自然也要跟著水漲船高,劃算得很。

婁桐為人直率,倒沒聽出這層意思,隻說的確是自己有錯在先、不必宋二公子給她賠禮,宋疏妍在旁靜靜聽著,心說倘若婁家姐姐真能成了她的嫂子……

……倒也不錯。

這廂幾個女孩兒聊得歡騰愜意,深林之中卻另有一番環生險象,須知大雪過後馬蹄愈重、常會被困原地難以驅策,若碰上動作靈巧的獵物更隻能眼巴巴看著,令昨日幾無收獲的宋二公子越發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