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白日裏驚心動魄的一波三折尚在眼前盤桓不去, 她記憶更深的卻是他在道觀前看她的那個肅殺冰冷的眼神,一瞬間又覺手心一疼、像是再次被他用力打了個結,於是一切旁的心思都消散了, 隻剩下淡淡的疏離和畏懼。

“……方世子。”

她規規矩矩地對他低頭行禮。

他應了一聲,也沒說別的, 她想兩人既是偶遇、應當也不必多麽仔細地寒暄, 於是點個頭打算折身走了;他卻叫住了她,右眼下漂亮的小痣像是落雪的陰影,在旖旎的月色下莫名顯得溫和起來,低眉看了她的掌心一眼, 問:“傷口都處置過了?”

她一愣, 倒沒料到他會這樣客氣, 點點頭說都好了,卻又見他伸手自懷中取出一枚小匣子遞過來。

她頗有些無措, 問:“這是……?”

“傷藥, ”他答,語氣淡淡的,“原本想托你哥哥帶給你, 既然遇上了,還是直接給你。”

宋疏妍啞然。

這委實在她意料之外, 想不到本該在驪山禁苑休息的他專程到山下來會是為了給她送藥, 一時還有些不敢接。

他卻以為她是不想要,當時皺了皺眉,難得多解釋了一句:“此藥成效上佳,按時塗抹不易留疤, 最宜……”

他沒再說了。

她還在發愣,暗地裏又猜他想說的是“最宜女子取用”, 不知為何心中突然一澀,卻是又想起方才同家人一起用晚膳時的光景——父親,似乎還不如一個外人待她仔細……

這念頭著實有些不妥,身邊的墜兒則因她遲遲不接方世子的東西而深感惶恐,在背後偷偷扯她的袖子,叫:“小姐……”

她總算回過神,還在斟酌要不要推辭,他卻先一步道:“拿著吧,以免再勞動你哥哥。”

這便是不容推拒了,她也不打算表現得太惹人厭,便恭敬地兩手接過,又對他欠身,回:“那便多謝世子了。”

他“嗯”了一聲,似已打算離去,這樣很好、她跟墜兒也該走了;人都已經轉過了身,他卻再次將她們叫住,問:“四小姐這是要去何處?”

她轉身的方向不是宋氏的住處,倒像要往山林裏去。

“去林中散步。”果然她這樣答。

他眉頭微微皺起,四周看了看,有些不確定地問:“你一個人?”

她眨眨眼,扭頭看了看墜兒,答:“……我們兩個。”

他默了一會兒,無論怎麽看都是有些無言的模樣,墜兒在一旁瞧著莫名想笑,過一會兒又聽那位世子道:“夜中無人,又有落雪,四小姐還是早些回家為宜。”

宋疏妍看他一眼,嘴上應了一句,但語氣輕飄飄的、一聽就是應付罷了,他於是眉頭皺得更緊一些,也許當時已瞧出她是同家人鬧了些不愉,終而歎道:“我亦要入山歸禁苑,便與四小姐同路吧。”

月色清透,雪色皎潔,兩相輝映在一處,倒不知哪方更是絕色;宋疏妍和方獻亭一同走在驪山外圍的深林裏,墜兒和濯纓都跟在身後,天地似是倏然變得安靜了,隻有他們各自踏雪而行的簌簌聲。

……有些玄妙。

宋疏妍半低著頭,餘光還落在身邊的男子身上,暗想今夜他這樣示好大抵也沒有別的原因,隻是望她不要將白日的實情再說出去——她自然不會說的,畢竟已當眾扯了謊,怎好再打自己的臉。

“今日的事……”

“今日……”

——果然他們一起開了口。

兩人一同頓住,他低頭看她一眼、做了一個請她先說的手勢,她便半垂下眼睛,繼續道:“我本非長安中人,也不通曉諸般利害,有些事見過就忘了、往後絕不會再提起……還請世子放心。”

不通?

他看倒是不像。

子邱這位四妹妹秀外慧中,人雖寡言少語、心卻七竅玲瓏,今日在二殿下麵前寥寥幾句便解情勢之困,顯見是看得清也想得定,聰明得緊。

“四小姐機敏豁達,倒不必妄自菲薄,”他答,語氣難得有些變化,比平素的冷清更和緩些,“今日肯代為解困,我亦十分感激。”

他話說得如此直露卻又出乎了她的預料,林中雪光瑩瑩、襯得他也越發清貴高華,與白日裏箭射白虎的英武銳利殊異良多。

……大概的確是個耿介坦**的人。

她收回了目光,忽而覺得也可以同他說兩句真話,雖仍難免防備重重,可終於還是開了口:“世子卓爾獨行,世人自然歸之若水,我二哥哥視閣下如兄長,可惜受困於出身恐做不得家中的主……還盼世子體恤。”

……這話說得太深。

她早就對自家二哥和方獻亭之間的關係抱有疑慮:父親與叔父擺明無意攪進方鍾黨爭,宋氏清流名門、也沒那麽需要從龍之功,二哥卻同方氏之人走得太近,此前在別霄樓偶遇時她還聽見他們要保舉二哥入兵部為官。

二哥不過是家中庶子、生母又無顯赫出身,屆時萬一行差踏錯誰能保得住他?潁川方氏的確譽滿天下,可今日她在獵場上瞧得真切,天子對東宮幾乎已不留一絲餘地,倘若最終真要廢嫡立庶,方氏又當如何與聖意相抗?

這個家中唯有二哥真心待她……她自不願他成為方氏拉攏甚至捆綁宋氏的籌碼。

而這“體恤”二字一出方獻亭便神情一凝,暗歎眼前這位柔弱瘦削的宋四小姐當真心思縝密,也的確是誠心記掛她那位二哥哥。

他沉默了片刻,瀟瀟落雪被高大密實的鬆林遮去了大半,隻偶有幾片會悠然落在他的眉間,一囊新句千絲雪,萬疊青山兩屐雲,潁川方氏除了是沙場征伐的第一將門,也是積蘊甚厚的簪纓豪族,倘若萬般心事皆了卻,或許眼前這人看上去也會顯得更閑適些。

“我知四小姐所慮,亦知宋氏所憂,”他負手走在她身邊,字字平和清晰,“隻是你我視子邱或有不同,最終做決斷的終歸是他自己。”

“方氏聲名盛極,已無意再貪新功,時下並非不知黨爭之害,隻是形勢所迫、有些事亦不得不為。”

“子邱於四小姐是血濃於水的至親、於我是可堪深交的友人,而在私情之外,於國家更是瑚璉之器棟梁之材——一念之差致山海迥然,四小姐應當明白其中的道理。”

他同樣把話說得很深,大概是為了與她鄭重的前言相匹配,她卻十分驚訝,泰半也沒想到他會跟她一介閨閣女兒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他看著她怔愣的神情,眼中依稀劃過一絲笑意,爾後又嚴肅起來,說:“子邱質性自然,亦懷鴻鵠之誌,如今既要應武舉、他日便注定無法在令尊蔭蔽下度日,以而今形勢論,要獨善其身恐也是逸想。”

“我無乾綱獨斷之能,亦不喜為難於人,”他又低頭看向她,那一刻端正的眉眼在她眼中比林中滿地的霜雪還要明淨,“若宋氏實無意讓子侄與方氏偕行,我不會勉強。”

她至此已無言以對,忽而覺得自己在這個人麵前顯得有些渺小——她隻一心護著自己的哥哥,他在想的東西卻還有很多;臉莫名熱起來,滿地雪光映出她臉頰上的緋色,宋氏女的美貌果然並非浪得虛名,即便是他也看得微微晃神。

“是我僭越了,”宋疏妍的步伐在無意間變慢,頭也垂得更低了些,“……二哥哥的事自然都要他自己做主,也請世子不要將我的話放在心上。”

他的步伐也跟著變慢、像是為了配合她,墜兒在身後聽他們說話聽得雲裏霧裏似懂非懂,隻一樣看得真切,便是那位世子在她家小姐低頭不注意時伸手為她擋開了一截險要刮壞她鬢發的鬆枝。

唉。

……可真好。

墜兒癡癡地看,越看越覺得眼前兩位郎才女貌十分登對,心說晚些回去定要跟崔媽媽好生講講今日的見聞,待回錢塘見了老太君、更要同她老人家仔細說說今歲小姐在長安遇上了一位怎樣了不得的男子;走在前麵的宋疏妍卻還不知自己的婢兒已默默想出了那麽遠,餘光隻似是而非地落在走在自己身側的方獻亭身上,對方並未撐傘,鬢間落雪的樣子顯得有些太清寡了。

應當要拂去的。

……隻是不能由她來。

“傷藥一日塗三次,半月可見好,”飄忽間他又開了口,語氣恢複成原本的平整,“如不夠用,可請你哥哥再來找我。”

她回了神、欠身向他道謝,心中卻想這樣的好東西恐怕最後也落不在自己手裏——就好比上回那張繪屏,繞來繞去也還是被人搬出了平蕪館,她在家中騰挪的餘地本不富裕,想來更無福消受這位世子的善心與憐憫。

他卻還不知上回的無心之舉曾給她惹出過怎樣的麻煩,少頃又提出送她回昭應縣,她已知曉這位世子教養不凡、大抵也不會由一個名門貴女獨自在雪中走夜路,於是最後還是應了,盡管那時本心裏其實並不想走。

分開時兩人也各自禮貌作別,她都轉身要進門去了、眼前又劃過他鬢間落雪的模樣,斟酌半晌還是又折回去避進墜兒的傘下、將自己的傘收起遞與他;他微微挑眉,目光徑直落在她身上,她想往後大抵也不會再同這人這樣獨處,又有一絲惋惜在心底悄悄**開。

——其實他不必對她說“感激”,反倒是她該歸還不少恩情,譬如今日在林間他救她出虎口,也譬如此前在山中他為她抬車轅。

“夜雪未停,霜寒風緊,”她得體地同他說著,少見地能贈予別人一些東西,“請世子拿上它吧。”

他原本打算推辭、婉拒的話都到了嘴邊,最後看了一眼她低垂的眉眼,不知何故還是答應了;伸手接過時他同她道了一聲謝,而她則再次欠身,目送他翻身上馬漸漸遠去。

……還真是同初遇那夜有些相像。

她淡淡一笑,一顆心靜如止水又暗聞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