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宋疏妍的馬正在林間橫衝直撞。

她本不善騎、原先在江南隨著幾位表兄學馬也不過為了強身, 今日未料婁家姐姐的鞭子那般厲害,幾下便讓她和二姐姐的馬受驚疾走;她無力控馬,隻可勉強緊拽韁繩不至於摔下馬背, 疾行間驪山臘月的寒風便如刀鋒割過她的臉頰,劇烈的顛簸更幾乎要讓人散了架。

幾位同行的姐姐大抵也沒料到會鬧出這種事, 婁桐鹿也不追了、一路趕著要來救她, 隻是驚馬狂奔非同一般、跑出幾裏也不見消停,後來更衝出二圍之地的木柵悶頭向林深處而去,後頭追著的女眷分明已聽得狼嚎之聲,便連忙將婁桐扯住了, 道:“再向前去便是五圍之地, 若是遇上豺狼虎豹可怎麽是好?你且莫追, 去尋你家哥哥過來救人才是正理——”

這些瑣言碎語宋疏妍早已聽不見了,身下坐騎聽到狼嚎越發驚悸難平狂性大發, 她幾要拽不住韁繩, 細嫩的掌心更被勒出道道血痕,比疼痛更強烈的卻是入骨的恐懼,原來死生大事竟是如此兒戲, 一時不慎便要撞入窮巷。

她已有些絕望,心知家中隨行的仆役必然已先去救了二姐姐, 自己身後空無一人, 縱然就這麽輕飄飄地死了也無人在意——外祖母呢?她自會為她一哭,大抵也是這世上最真心念著她的人了……

恍惚之時寒風又起,耳中再聞驚馬哀叫,它不知何故於狂奔中驟停、前蹄高高揚起, 巨大的衝力令她措手不及,眨眼間便被狠狠摔下了馬背——

她的一生中曾有過很多次這樣的時刻。

於眾矢所向處孤立, 於狂瀾既倒間靜觀,回回都是險象環生命在旦夕,卻總有一人在千鈞一發之際伸手接住她,來如風雨、去似微塵,免她憂苦、目窕心與。

……那便是第二次。

她墜進一個寬厚溫熱的懷抱,驚馬的哀啼似乎一刹那便離得遠了,抬目之時撞進一雙鷙鳥般的眼,她隻見他右眼下那顆漂亮的黑痣像眼淚般優柔又多情。

……方獻亭。

一顆心狂亂地跳動,耳畔風聲亦呼嘯不止,她已分不清他究竟是否是一場幻夢,竟會在她從未寄望之時倏然而至。

“四小姐。”

他已在叫她,聲音就落在她耳邊,她的神思卻還有些飄渺,直直地看著他發愣。

“受傷了?”他的眉頭微微皺起來,聲音低沉有力。

這光景實在有些熟悉,便與他們月前在商州官道上初遇時如出一轍,被寒風吹到僵冷的身體已不能動彈,她感到自己的口舌也跟著變得不靈便,隻含糊答了一句:“……沒、沒有。”

他沒說什麽,眼卻微微垂下掃過她血跡斑斑的手心,下一刻她便聽到玉帛碎裂之聲,是他隨手扯下了自己衣角的布條。

“傷處還需做些處置,”他神情淡淡的,語氣安穩守禮,“請四小姐稍坐。”

深林之中寒氣逼人,她方才驚魂未定尚且不覺,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竟還被眼前的男子半環在懷裏,他有力的手正扶在她腰上,若非如此她定早已跌坐在地。

“有勞世子……”

她低低應著,心跳變得更亂,原本要從人家懷裏退出來,可實際一離開那點支撐便腿軟得又要摔倒;他皺了皺眉,眼疾手快地重新將人扶住,她聽到他在自己耳邊告了一聲罪、隨即便打橫將自己抱了起來,行雲流水毫不費力。

她一直知道他是武官,此刻被人抱在懷裏才越發感到他的高大有力,將要及笄的少女殊色初露,原本蒼白已極的臉頰已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緋色,便如枝頭含苞待放的冷蕊一般引人遐思。

他卻並未多看,隻避著目光將她抱到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稍坐,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他已俯下身子半蹲在她麵前了。

“手。”

他對她示意。

眾人皆道晉國公世子風骨清正,今日兩兩相對才知所謂“青霜玉樓”“瓊英雪風”的傳言不虛,宋疏妍默默看他一眼,慢慢將右手遞到他手上,他的掌心寬大又溫熱,一手接住她一手又極嫻熟地用布條在傷口處擦拭血跡,速度很快、力道卻不甚得當,她疼得臉色發白,但也忍著一聲不吭。

“六圍之地異常凶險,冬狩首日素來無人出入,”他卻當先開了口,低垂的眼睛並不看她,聲音十分冷清,“四小姐又是因何涉險?”

這話問得宋疏妍一愣。

她生來際遇艱難,平生最懂察言觀色,雖則同這位世子不過隻有幾麵之緣,卻照舊能感到他眼下的語氣與平素頗有幾分不同——似乎更威嚴一些,也似乎更冷厲一些。

她暗暗提起一口氣,即便剛經曆過生死之危也還是逼著自己盡快平穩心緒,仔細地答:“本是同二姐姐一道在外圍打兔子,可惜騎藝不精拖了他人後腿,婁家姐姐有心相幫、抽了馬幾鞭子,不想馬卻受了驚,一路跑進林深處來了……”

這話答得老實、字字句句皆是可考,與此同時她的眼風又暗暗向四周掃去,終在他身後幾十丈處遠遠看見一座未成的道觀,心中莫名一緊,已隱隱感到一絲不安。

他應了一聲、沒再問別的,空曠的深林一時隻有寒風簌簌之聲,片刻之前此起彼伏的狼嚎竟也再聽不見了;她的心跳得更快,按理本應反問一句“世子為何也出現在此地”,可直覺卻告訴她絕不可這樣開口,於是索性也一言不發,隻默默看著他為她包紮傷口。

他卻偏偏在此刻倏然抬頭,銳利的眼撞上她的,她尚未及將眼底的猜疑收拾幹淨,那一刻已感到被他看穿;有些狼狽地偏過頭去,他越發冷清的聲音卻還是一一落進耳裏,說:“我與子邱頗為相熟,他曾說家中幼妹最是聰敏懂事,隻不知四小姐是否知曉何為真正的‘聰敏’。”

她心一跳,自然聽出他言語間的震懾之意,忌憚之餘對這位世子孤身至此的猜測卻又變得更多——他是來見什麽人的麽?驪山冬狩眾目睽睽,卻偏偏要在這無人處密會,想來其中牽涉的緣由必然深重,一旦揭破便會扯出紛爭無數……

——那麽她呢?

若他以為她撞破了什麽……會殺了她麽?

驚悸之感陡然加重,那一刻她才曉得眼前這個人同那夜為她抬起車轅、改日又贈她以春山繪屏的男子並不是同一個,他是天子近臣東宮嫡係、身上牽扯著無數並不為她所知的天大幹係,她絕不可越雷池一步,否則此刻便要墜下淵底。

“二哥哥就隻同世子說了這些麽?”

她斟酌著回答,在寒風蕭索中勉力直視他的眼睛。

“……我還自幼寡言少語,更無緣久留於長安,開歲之後便要回江南去了。”

話說得體麵平靜、像是無所畏懼,可其實他已感到她放在自己掌心的小手正在微微發抖——宋二的確有個機敏過人的妹妹,而且……頗懂分寸。

他又審視她片刻,少頃方才移開目光,她立時感到肩上一鬆,後背不知何時已出了一層冷汗,恰此時他已將她右手的傷口包紮妥當,最後打了一個利落的結——那一下的力道最重,她終是沒忍住、疼得叫了一聲,眼眶也微微紅了。

不是有什麽情緒……就是單純疼哭了……

他卻未料她會有如此反應,也的確不是存心要欺負一個女孩兒,隻是他自幼隨父親在軍中摸爬滾打、身旁往來的盡是些孔武粗鄙的軍漢,方才其實已刻意放輕了力道,卻不想還是……

她卻以為對方這又是在威脅她,暗道近來所發之事竟是樁樁件件都不湊巧——誰說不是呢?甚至就連前幾日她在葳蕤堂上被罰的那一頓跪也是因這位世子而起,今日更糟,被一匹受驚的瘋馬折騰掉半條命不說、好容易死裏逃生又被他這般恫疑虛喝,也不知是犯了什麽太歲。

如此一想無奈更甚,可又不敢再落什麽淚——她都知曉的,世上除了外祖父母再也無人會給自己庇佑,即便疼她如二哥也不能當真護她周全——倘若今日她在這深林裏惹了眼前這位世子不快、被他一劍殺了,二哥會為她申辯不平、為她討回公道麽?

父親呢?

繼母呢?

——誰會呢?

乏人愛憐的孩子總要少些眼淚,便是有了什麽委屈也要自己仔細忍著,此刻她便不吭聲了,低垂著眉目自己用手背擦擦眼睛,立刻什麽眼淚都沒了。

他都看到了,眼前又掠過前些日子在浮璧閣的光景,那時這位四小姐也是一般低眉斂目,在她活潑的二姐姐身邊安靜得像個漂亮的假人;明明經過那些鑲貝母飾珠翠的漆屏時也曾流連側目,可最終還是要買一張最低廉素淨的繪屏,他便知曉她在宋府的日子過得殊為不易,小小年紀便磨出了一副克己善忍的好心性。

子邱多疼她幾分……倒也不是沒有道理。

他輕咳一聲放開她的右手,等再執起左手時力道便放得更柔,她卻依然垂著眼睛不肯看他,眼角的微紅像淡淡的花色,不知是在怕他還是在記恨他;而實際她還在等著他更厲害的下馬威,卻沒想到後麵再未出什麽事,他處置好她的傷口後即回身吹了一聲指哨,過不多時便聞馬蹄飛揚之聲,是他的坐騎濯纓自林深處奔來。

“此地凶險,四小姐不宜久留,”他已重新站了起來,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我且送你回獵場,此後再由你家中人為你請宮中醫官診治。”

說完,又低頭看向她,問:“還能騎馬麽?”

她還坐在石頭上腿軟得站不起來,一聽他這樣問就又沉默了,一旁的濯纓威風凜凜,比方才那匹險些把她折騰死的棕馬還要高大許多,她其實十分畏懼,但還是一邊艱難地扶著石頭試圖站起來一邊答:“……能。”

他看她一眼,暗暗歎了一口氣,下一刻她便感到他又走近了,低沉的聲音比方才稍暖些,說:“我扶小姐上馬。”

這語氣便同過去有些像了,實則比起“青霜雪風”一般的凜冽、她還是更喜融融的“紅泥火爐”,隻是今日既見識了這位世子冷厲肅殺的冰山一角,便也不再指望能湊到近前沾到幾分暖——幸而本就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要輕輕放下也不是多難的事。

她半低著頭對他道謝,被抱上馬時更有些不自在,濯纓的脾氣卻比她還別扭、像是十分不滿被方獻亭以外的人騎在背上,她還沒坐穩它就煩躁地原地踱步、頭一直甩來甩去像要把她摔下去;她嚇得趕緊抓住韁繩,掌心剛被包紮好的傷口便又殷出血跡,還未上馬的方獻亭見狀皺著眉不輕不重在濯纓臉上拍了一下,它立刻便不亂動了,隻是還一直煩躁地打鼻響,像是在鬧小脾氣。

他歎了口氣翻身上馬,從她身後半環著她,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從她手中接過韁繩,又在她耳後說:“……抱歉。”

這是在替個畜牲跟她道歉?

倒不必了,可不如他方才在她傷口上打結來得疼呢。

“世子客氣。”

她的聲音也涼了下去,麵無表情地同他說了句客氣話。

他似頓了一下,終歸沒再說別的,掉轉馬頭向深林外圍而去,馭馬之術果然比她高明得多,一路巨樹林立也不曾磕碰,甚至都沒讓低矮的樹枝刮壞她本已狼狽散亂的鬢發。

她的腦子則還在轉,猜測此刻他或許已沒有要殺她的念頭——依她的揣度,眼下聲名煊赫的潁川方氏在朝中麵臨的情勢也未必就是多麽順遂,今日觀台之上陛下當眾下了東宮臉麵、算是將廢嫡立庶的架勢擺了個十足十,方氏既為太子一黨自然難免要拂逆聖意與天子作對,長此以往必然會引得雷霆落下,甚至說不準……一切都已經離得不遠。

所以近來方氏子弟才頻頻對宋氏示好,本質是拉攏她父兄為東宮正統效力,她既姓宋、他便不能輕易斷她的生死,甚至要將她好生送回去,以此換得她父親的感激。

她心中一笑,多少感到幾分酸辛,既覺得這個此刻在身後環著自己的男子實際離自己很遠,又覺得自己與家族之間的關係委實有幾分可笑——明明彼此無甚幹係,可某些時候又偏偏緊緊綁在一起。

正飄飄渺渺神遊天外,忽而又是一陣天旋地轉,濯纓揚蹄而立長聲嘶鳴,突發的變故令她立刻又要仰身墜下馬去,可這回在她身後的是他,巍峻的男子一手持韁一手緊緊摟住她的腰,剛勁的力道令人微微疼痛又稍稍安心。

“怎、怎麽了……?”

她驚魂不定,在濯纓立穩之後匆忙回頭看他,彼時對方離她極近,寬厚的胸膛就緊貼著她的背,英俊的側臉宛若刀刻斧鑿般深邃,那雙鷙鳥般的眼睛卻並未看向她,右眼下多情的黑痣也驟然顯得危險了。

她心猛地一跳,順著他的目光扭頭向林深處看去,卻見巨樹掩映之下有一頭牙口森森的白虎正目露凶光步步向他們逼近。

虎……

宋疏妍一個自幼養在江南的閨閣貴女,哪裏見過此等凶悍可怖的場麵?便是性情再淡泊也免不了要被駭得臉色煞白,又想莫怪方才的狼嚎之聲漸漸遁去了、原是群狼也不敢進犯這猛虎獨踞的六圍之地。

它身型碩大,粗壯的四肢顯得力量驚人,此刻窄小的瞳仁正一動不動地鎖在他們身上,隱然泛著幽幽的綠光;宋疏妍已寒毛倒豎,渾身像被抽掉骨頭一般軟,腰間那人的手就是唯一的倚仗,堅如磐石定若岩鬆。

“不要動。”

他的聲音就在她耳邊,低沉平穩又輕不可聞。

她也不敢動,人在猛虎逼視之下早已噤若寒蟬,冷汗浸透她的衣衫,餘光則見他持韁的右手微微收緊,對峙片刻後忽而青筋迸發用力一拽,濯纓當即掉轉方向一躍而走,竟無一絲畏懼之色。

她卻駭得驚叫出聲,又聽身後猛虎怒嘯驚起林間飛鳥無數,濯纓再次發出響亮的嘶鳴、宛如插翅般在樹間疾走,耳側呼呼的風聲令人失去了對位置的判斷,她根本睜不開眼睛,須臾之間三魂已去了七魄。

偏偏這時他一直環在她腰間的手又鬆開了,恰似山川崩塌般令人驚惶,她拚命睜開眼睛回頭去看,又大聲叫他:“方獻亭——”

他卻並不回頭,傳聞中曾引詩家揮毫的少年將軍正挽弓向後,肅肅如雪風吹瓊英,巍巍若玉樓凝青霜,滿場紅袖隻如雲煙過眼,世人所贈盛譽其實不過他應得之一二。

嗖——

閃瞬之間翎羽飛動,即便是被護在他身前的她也能聽到那鋒利磅礴的破空之聲,下一刻虎嘯更為震耳、依稀卻又多出幾分淒厲,她於混沌間勉力去看,似乎瞧見那羽箭正不偏不倚射入了虎目之中。

這……

他……

還未來得及反應,他的左手已再次牢牢圈緊她的腰,片刻前的抽離原來隻為引弓射虎,事畢之後便再次回身看顧起她,更在她耳邊沉沉道:“不必怕,已無事了。”

……那時她不知何故啞口無言。

實際不該無言,至少該同他道一聲謝,可年少之時心防太過脆弱、又偏偏恰巧遇見這世上最好的人,於是堤潰蟻孔氣泄針芒,終於還是生出了些許愚妄的念頭,那時還想:往後究竟會是怎樣一個人……能同這樣的男子過一生?

神思恍惚之際又聞馬蹄陣陣,她如驚弓之鳥般瑟縮了一下,緊接著就聽到他說:“是你哥哥。”

……哥哥?

她連忙抬頭張望,目力卻遠不及他,初時隻能遠遠瞧見人影幢幢,等湊近了才看到為首那個滿麵焦急的是她二哥宋明真;婁家姐姐也在、身邊陪著的似乎是她家中的兄弟婁風、婁蔚兩位公子,另還有若幹宮中禁衛隨行,聲勢十分浩大。

“疏妍——”

她二哥頭一個高聲喊她,更策馬疾馳到她身邊,一靠近便上上下下地打量,急切問:“你怎麽樣?可曾磕著碰著?——這、這是流血了?傷到哪裏了?”

……已有些語無倫次。

她心頭一暖,忽而真正有了想哭的感覺,眾目睽睽之下不好放肆、隻能拚命忍了,邊搖頭邊對她二哥說:“沒有……沒什麽事……”

宋明真聽見這話總算長舒一口氣,而後才瞧見此刻好端端將他妹妹護在身前的竟是方獻亭,愕然叫了一聲“三哥”,又恍然道:“五圍之內凶險萬分,我就說憑她一個小女孩兒怎能自己平安出來,原竟是遇上三哥了……”

說著連忙下馬對方獻亭一拜,鄭重道:“三哥救命之恩子邱沒齒難忘,必稟明父親重謝於君!”

話說得極懇切,方獻亭卻隻神情淡淡地抬手請他起身,說:“先看看你妹妹吧,傷了手,也受了些驚嚇。”

宋明真感激應是,又很快伸手將妹妹從馬上抱下,濯纓如蒙大赦,還通靈般配合地甩了下身子,像是慶幸總算不用繼續馱著一個外人了;而宋疏妍甫一回到哥哥身邊心底的驚惶委屈便再也壓不住,一雙殊麗的杏目立刻紅了,惹得她哥哥心疼不已、匆匆將人攬進懷裏安慰起來。

“沒事了沒事了……”宋明真輕輕拍著妹妹的後背,“一會兒哥哥就帶你回去……”

這般兄妹相擁的動人場麵頗令圍觀者動容,而兩人身後的方獻亭亦瞧見了宋疏妍一從自己身邊離開便哭紅了的眼睛——原來不是不會鬧脾氣的,隻是不會跟外人鬧罷了。

他收回目光下了馬,這時婁桐也一並走上了前,臉色蒼白地湊到宋疏妍身邊探看,十分局促歉疚地道:“四妹妹可是嚇著了?——唉,這、這都是我的罪過,好端端做什麽要鬧那樣的玩笑,平白連累你成……”

“玩笑?”

未到一半便被宋明真打斷了,聲音像壓著火。

“婁家小姐好大的排場,竟要用人命做玩笑?難道我家妹妹便是命如草芥、活該要為博你一笑喪命不成!”

宋二公子為人一向灑脫爽朗,倒少見這般疾言厲色的凜然模樣,婁桐聞言臉色更白,支吾道:“我,我並非……”

宋疏妍自不願二哥為了自己同他人交惡、何況對方還是門庭顯赫的關內婁氏,於是趕忙暗暗拉了他一下,又無聲對他搖頭;婁家兄弟也是眼尖,年紀稍長的婁風更為機敏,一見宋疏妍有不計較的意思便瞅準機會上前一步同宋明真道:“今日之事皆是桐兒之過,你要打要罰我都代她受,回去也定讓父親嚴加管教、一歸長安便登門致歉——眼下還是先顧著你妹妹,帶她回昭應縣請醫官來看吧……”

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更回頭對方獻亭使起了眼色、央他從中勸和;後者看了看眼前劍拔弩張的形勢、又掃一眼宋疏妍蒼白已極的臉色,終是開口:“林中有一白虎傷而未死,此處恐非說話的地方,便由左千牛衛護送諸君退回昭應縣,右威衛隨我入林清道。”

話音剛落、南衙二衛還不及應聲領命,眾人身後便傳來一聲笑,有人朗聲道:“冬狩首日便入六圍而射白虎——貽之,你便這般由不得他人居上麽?”

眾人聞聲回頭,卻見自山林深處走出一行人來,為首那人昂藏七尺、眼瞳黑中帶碧,赫然正是二殿下衛錚,身側除禁衛外另隨行一人,自是鍾曷之子鍾濟。

在場之眾向秦王行禮讓道,他則攜鍾濟一並慢悠悠地騎馬行至方獻亭身側,下馬之時揮手免去眾人大禮,又笑問:“這是怎麽的,好端端都聚在一處?”

這位殿下頗得他舅父真傳、曆來皆是耳聰目明綿裏藏針,此刻看似問得漫不經心,實則目光卻早已落在了眼生的宋疏妍身上,匆匆掃過她狼狽淩亂的鬢發,又在她那張漂亮得如同羅浮一夢的小臉上停留了半晌。

“都是舍妹鬧出的亂子……”一旁的婁風將軍拱手答,“玩鬧之時不知分寸,不慎驚了宋小姐的馬。”

“宋小姐?”

衛錚挑挑眉,目光在宋疏妍身上落得更實。

“可是尚書左丞宋澹宋公之女?”

宋疏妍今日已曆多番波折、實無心力再同這些長安的貴人們周旋,偏偏眼下又被當眾點了名,令她有些心煩意亂;她二哥在她手背上輕拍了拍、遞給她一個撫慰的眼神,隨即領著她一同向秦王下拜,代她答:“回殿下,正是。”

衛錚摻雜碧色的眼微微一亮,回身向他兄妹二人走近了幾步,接著竟當著眾人的麵伸手親自將宋疏妍扶起,令後者在一驚之下微微倒退了一步;一旁的婁風見此不禁皺眉、又暗暗看了站在另一側的方獻亭一眼,他亦臉色微沉,神情頗有幾分晦澀。

“宋公未免將掌珠藏得太深了些,”這廂衛錚見宋疏妍後退一步也不惱,仍是眉眼含笑,“之前一直不曾見過,卻不知是哪般緣故?”

宋疏妍偎在哥哥身後半低著頭,仍由哥哥代答曰:“舍妹因故自幼養在江南,近來方歸長安還不曾外出見過世麵。”

“那便難怪了,”衛錚點頭,看著宋疏妍的眼神越發顯出幾分深意,“金陵宋氏雅韻天成,江南水土又最是養人——宋公好福氣。”

這話說得頗為高明,無一字盛讚宋氏女的姿容,又偏偏將對她的興味露了個十足十,宋疏妍在錢塘著實沒見過這等孟浪的做派,一時卻也口訥起來了。

“隻是婁家小姐也該多當心,”他又折身看向婁桐,神情更微妙了些,“他人性命並非兒戲,若因一時玩鬧害了宋小姐終身,他日又當如何同宋氏交代。”

婁桐做了錯事本已十分自責,聽了這話更是羞愧難當連連致歉,她家兩個兄弟卻是相互對視一眼,各自都聽出了二殿下的挑撥之意——婁氏曆來便屬方氏一黨,宋氏之人若因小女兒家鬧出的這樁意外而同婁氏生了齟齬,那……

“殿下說的極是,今日也多虧有三哥在,”婁蔚婁小公子年紀不大、人卻十分精乖,此時一聽話鋒轉得不對便連忙出來打圓場,“若非三哥箭射白虎護了宋小姐周全,這回恐真要釀成大禍……”

關內婁氏不愧與潁川方氏親如同宗,婁蔚一句話不單讓二殿下歇了再行挑撥的心思,更否了對方此前說方獻亭“由不得他人居上”的調侃,護人護得十分周全。

一旁的鍾濟聽了這話卻忽而冷冷一笑,側目看向方獻亭,因常年駐守西北邊境而被風沙磋磨得十分粗糙的臉顯出一種異樣的野性,道:“虎狼盤踞五六兩圍,冬狩首日向來無人出入,方世子今歲怎麽這般性急,入林甚至不與方氏幾位公子同路,莫非……”

停一停,神情更危險:“……是有什麽不可告人之密麽?”

話音一落場麵便是一僵,唯獨二殿下衛錚還自在如閑庭信步,悠悠然四處看了一圈,又道:“如此說來你身邊的臨澤也不在——貽之,你可有什麽要解釋的?”

潁川方氏行高於人,長女方冉君與那蘇瑾的過往糾纏又怎能被瞞得密不透風?鍾黨之人早知太子妃與棣州刺史有舊,在蘇瑾獲罪被召回長安後也一直派人暗中監察,隻是方獻亭將兩邊都護得太好、令他們久久未能得手;幸而那蘇瑾是個不經事的意氣書生,竟暗中甩脫方獻亭留在他身邊的人私自前往驪山,鍾黨得訊後便欲捉奸見雙、一舉將太子妃乃至東宮拉下馬,可恨最後關頭還是被攪了局,方獻亭身邊的臨澤半個時辰前已帶晉國公府私兵將蘇瑾截下帶回長安,其間還險些扣下秦王府的人,著實令人肝火大動。

此刻衛錚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心中卻多有起伏,看著方獻亭八風不動的模樣尤其惱恨,怨他潁川方氏泥古不化冥頑不靈——他衛錚除了不是皇後嫡出,其餘哪點比不上皇兄衛欽?那病秧子優柔寡斷築室道謀,又怎堪坐上那個位子繼承大周三百年基業?

方獻亭……若你肯為我之臣,那……

“臣所言所行既無逾矩,便無需同誰交代,”方獻亭目不斜視,極平靜地答,“至於左右私臣更與旁人無關,便不勞殿下費心了。”

言辭清寡,清正疏離,方氏之後是普天之下最忠誠的臣子,同時……也是最難駕馭的臣子。

衛錚眉頭皺起、眼中已露出幾分怒色,一旁的鍾濟更是大為光火——潁川方氏實是欺人太甚!前些日子在宋家他已忍讓了那方雲誨一回,莫非他們便以為他是怕了、可以隨意欺侮?他隴右鍾氏亦是極貴之門!焉可這般受人折辱!

“方貽之,你放肆!”

鍾濟勃然大怒,“刷”的一聲自腰間拔出劍來直指方獻亭。

“秦王殿下問話、孰敢如此頂撞?遑論你孤身入那無人之地,敢說未行鬼祟之事?今日若不將話說個明白,便隨我一同去禦前分辯!”

一番厲喝擲地有聲,卻將兩黨之間虛假的和平撕了個粉碎,原本還打算息事寧人的婁氏兄弟一見鍾濟膽敢對方獻亭不敬、立刻便也拔劍相向,朝堂之上文臣激辯尚還有所節製,他們這些武官若是壓不住火氣恐就真要動起刀兵了。

一旁的宋明真見此情狀實是萬分為難,雖則心下同他三哥更親、可宋氏一向中立此刻也不好偏幫,除他之外南衙諸衛更是進退維穀,也不知該護秦王殿下的駕還是該助他們上將軍的陣。

“元景元希,”方獻亭於此時開了口,依舊不怒不動,卻對婁風婁蔚兩兄弟搖了搖頭,“把劍放下。”

婁氏兄弟頗為遊移,婁蔚更皺眉叫了一聲“三哥”,鍾濟見此冷笑一聲,諒他方獻亭也不敢對當今陛下最寵信的兒子動手,且即便他此時勸阻也已於事無補,今日爭端他必會上達天聽。

“殿下寬厚,並無意與誰為難,”鍾濟又上前一步,冷銳的刀鋒離方獻亭越來越近,“方世子隻要將事情講清了,你我各自散去,自然對誰都好。”

……仍未放棄抓太子妃把柄的念想。

方獻亭負手而立,一雙冷沉的眼從始至終都不曾看向鍾濟——借裙帶上位的無饜之門怎配在潁川方氏麵前逞凶鬥狠?他的眼中從來沒有對方,遺憾的隻是二殿下不能與東宮並肩偕行。

如此傲岸的姿態卻更激怒了鍾濟,魚死網破的念頭在心頭一閃而過,偏偏卻在揮劍之際聽見一道文弱的女聲——

“此事原是臣女的過錯……”

眾人皆回頭看去,才見是那位眼生的宋家小姐開了口,她站在哥哥身邊低眉斂目,一張秀美如畫的小臉已經蒼白如紙。

“……馬匹受驚、臣女無力自救,途中約在四圍之地意外遇上方世子,世子憫我孤弱、追至六圍代為製住驚馬,歸程之中又遇白虎阻道,頗費了一番周折方才脫險……”

她聲音很輕,卻字字句句說得清楚,氣氛有種微妙的僵凝;方獻亭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由自己衣角扯下的布條尚纏在她的手心、此刻已被斑駁的血跡殷透。

她確已累極了……卻還是為他說了謊。

他的眼神微微一動,忽然有些想看她的眼睛,她卻始終低著頭未能讓他遂願;衛錚則又一次向她走近,看看她又看看她哥哥,神情顯得高深莫測。

“哦……是麽?”

他微微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