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時入臘月,長安又下過一場大雪,天霽之後宮中傳來旨意,說今歲冬狩便定在臘月初八。

當今陛下少時酷愛巡狩,軷於國門而祭所過山川,至邦國州郡而問鄉風人情,蓋非獨為自娛,更有安民厲兵以昭武德之用;隻是天子出行必然儀仗如雲,大狩頻仍畢竟勞民傷財,不久後便多有言官屢屢上書遮道跪諫,勸誡皇帝減少出獵。

如今陛下上了年紀,自沒力氣跑出長安到河南、劍南兩道折騰,可也終歸是不服老,每年仍是要去驪山獵場舒活一番筋骨,朝中文武也當此是一大盛事,禮部年年都要在臘月裏操辦大祭,待群臣隨陛下祭過了天地宗廟方才能轉至驪山。

宋家的男子大多在朝任要職,譬如宋澹宋泊等人自是要隨皇帝鹵簿出行,宋明卓宋明真兩兄弟則要慢行一步護送家中女眷,同其餘王公貴胄的車駕一道也穩妥些。

當日天氣雖冷卻難得出了太陽,正適宜穿前段日子母親新叫人做的那件粉緞鬥篷,宋疏淺的心情本是十分愉悅,隻是臨到出門才瞧見她那死了娘的四妹妹竟跟著二哥哥一道登了馬車,一問才知道是父親改了主意、要帶她一並去驪山了。

“父親怎能這般出爾反爾!不是說要禁她的足麽!”

宋三小姐惱得很,一上車便忍不住同她母親撒潑;萬氏心中其實也十分介懷,更不知那小蹄子在她沒盯住的地方使了什麽潑皮手段,又罵喬氏真是陰魂不散,人都死了還非要留一個眼釘肉刺給人添堵。

“她終歸也是你父親的女兒,麵上總不好鬧得太難看……”萬氏壓著火氣安慰女兒道,“可她既沒了生母、身邊又沒個兄弟扶持,到頭來焉能越過你去?”

“你便安心去赴會……莫要為了這些不相幹的人分神。”

宋疏妍的確是個與她不相幹的人,真要說起來,更是與這整座長安城都不相幹的人。

她其實並非一定要去什麽冬狩,隻是盼父親能待她公正些,但去終歸有去的好處、起碼能讓宋家上下都知曉父親並非對她毫不上心,隻是繼母和姐姐必然因此對她更為記恨,也說不清究竟值不值了。

她坐在車內歎了一口氣,偏被車外騎馬隨行的二哥聽了去,便隔著窗同她說:“讓我去父親跟前遞話的是你,如今唉聲歎氣的也是你——小丫頭,你便這麽難伺候?”

宋二公子一向偏疼他這四妹妹,宋疏妍自不會沒良心地同他耍心眼,之前托他去父親跟前送話也是明來明往,沒有半點遮掩;如今聽了這番調侃她淡淡一笑,隻答:“哪就是唉聲歎氣了……”

她二哥嗤笑一聲、伸手敲了一下她的車窗,便像直接敲在她額上一樣親昵,又道:“父親既帶了你出來,便說明心裏還是惦記你,依我看你也不妨多拿出幾分真心,若換得這世上多一個人疼你愛你,終歸是好的。”

“真心”。

她有十分真心,十分給了外祖父母和二哥,五分給了吳氏和二姐姐——給父親的能有多少?一分?兩分?

倘若當真給得多些呢?

父親……會也“真心”來愛她麽?

長安距冬狩場約有七十裏之遙,官眷們的車駕花去大半日工夫方才駛至驪山腳下,宋疏妍被她二哥哥親自扶下車時正見天邊雲霞如燒,威嚴而不失秀致的山間行宮已可隱約窺見幾點簷角。

那時她還不知多年後這裏將被戰火焚毀,更不知下一次她看到它時會變成怎樣的身份,浮生際遇總是玄妙,有太多不可知與不可想;遠眺之際忽聞駿馬嘶鳴,隱約竟有幾分熟悉之感,一扭頭,果然見是那位尊貴顯赫的晉國公世子高踞馬上自遠處而來,一身玄甲束以金冠,身後跟著許多宮中禁衛,英武威嚴更勝往昔。

宋明真眼前一亮,當即便朝遠處招手,朗聲叫人:“三哥——”

方獻亭聞聲回頭,鷙鳥般的眼總會顯出幾分冷硬,見來者是宋家人才緩了幾分臉色,一拉韁繩便使那脾氣甚大的名駒濯纓順從地向宋明真的方向行來。

“子邱。”

他下馬後頗為和煦地對宋明真點了點頭。

宋疏妍就跟在她二哥身後,此刻看著方獻亭竟有幾分恍惚之感,明明不久前還曾見過的,如今卻覺得過了許久似的;她不知該不該也同他問一聲好,猶豫時他卻當先朝她看了過來,右眼眼尾的痣破了眉目間過分的剛硬,依稀竟能瞧出幾分溫和之色。

“四小姐。”

他又對她點了頭。

她忽而語塞,手心又生出幾分汗意,正要回稱一句“方世子”,卻聽一旁剛從車上下來的三姐姐驚喜地叫了一聲“貽之哥哥”,緊接著便像一隻粉蝶兒般從遠處飛來了,眉梢眼角都是少女的嬌羞和歡喜。

“貽之哥哥……”她的聲音又比平時細了,“……你怎麽在這兒?還沒上山入禁苑麽?”

驪山行宮規模不小,雖遠不及東西兩都的帝宮巍峨,可也在本朝曆經了多次修繕擴建,山上禁苑一般供陛下及諸位後妃皇子居住,朝中百官多隻能住在山前的昭應縣,隻有那幾位極貴之臣會被下賜幾處禁苑殿宇,潁川方氏自在其中。

此時宋疏妍在一旁站著,先聽方獻亭淡淡回了一聲“三小姐”,繼而答:“千牛金吾二衛並負戍衛行宮之責,待各府內眷安置後方會離開。”

他答得客氣,語氣中卻沒有什麽親近之意,宋疏淺本也習慣了聽他如此說話,今日卻偏偏因為有她四妹妹在側而感到臉上有些掛不住;幸而為難之時還有母親代為解圍,隻聽萬氏上前一步道:“方世子著實辛苦,若是得閑還應到我家下榻之處喝上幾杯酒水——不知國公夫人可也一並來了?身子又好些了麽?”

方獻亭向萬氏稱謝,說母親病情已有好轉、現已隨父親入禁苑安置,隻是大病初愈不便多走動,這幾日冬狩恐也不會外出;萬氏應了幾句客氣話,不多時便見有禁軍中人來尋方獻亭,想是有軍務回稟。

“公務在身不便多留,還請夫人勿怪,”他側身向萬氏致歉,頓一頓又回頭看向宋明真,這次眼中便更多了幾分笑意,“近來多雨雪,山中路難行,明日行獵子邱可要當心些。”

這是友人間關懷的話,宋疏妍聽了卻難免想起自己同他初見的那個雪夜,也是一般雨雪交加,也是一般山路難行,隻是他必早已記不得了吧。

神遊間他已上馬離去,玄色的甲胄恰似墨跡一點,她多看了兩眼,耳邊立刻便傳來三姐姐的譏諷,說:“四妹妹這般愛貪看,莫不是忘了前幾日在葳蕤堂上罰跪的事?出門在外還是當心些的好,省得教人說閑話。”

這話尖酸,宋疏妍聽了卻沒多動氣,奈何她二哥脾氣更差些,先她一步頂了回去,說:“三妹妹如此盯著別人,自己也要做得端正些才是——怎麽,四妹妹叫一聲‘方世子’是教人說閑話,三妹妹叫‘貽之哥哥’便是妥帖端莊了?”

宋疏淺沒料到她這庶出的二哥哥竟如此大膽,當著她母親的麵便敢這般奚落於她,當即氣得眼睛睜大,回頭直拉著萬氏的袖子叫“母親”;宋明真也懶得與她糾纏,轉身便同從不遠處行來的宮中內侍打起了交道,又引家中人往昭應縣下榻之處而去。

一夜匆匆過去,宋疏妍在陌生的地界睡得不甚安穩,晨起之後見了二姐姐,對方也是一般嗬欠連天;她們二哥哥倒是神采奕奕,一身短打極為精幹,大清早就親自在廄裏喂馬,見了妹妹們又是揚眉一笑,稱今歲必然要在獵場上露臉,就請她們等他的好消息。

兩個妹妹自然滿嘴吉祥話、也都真心盼著他好,隨家中長輩一同用過早膳後宮中便來了內侍請他們移步獵場;自山下乘車過去約莫需得小半個時辰,宋疏妍下車時隻見獵場平闊旌旗飛揚,往來禁衛威嚴肅穆,各家官眷則在觀台上高聲談笑,確然氣象非凡非江南可比。

宋二公子需牽馬去場下挑選箭矢,便在觀台之下同家人作別,宋澹抬手拍了拍次子的肩膀,叔父宋泊亦笑著祝他摘魁;宋明真一聽這話便笑,搖頭道:“叔父未免太看得起我,三哥都親自來了,這摘魁哪還有別人的事?”

話音剛落獵場那頭便傳來鼙鼓聲聲,眾人聞聲看去,隻見是當今陛下攜皇後及鍾貴妃在一片如雲儀仗中駕臨;幾位皇子一並隨行,天家氣派無上華貴,剛剛被宋二公子提及的方家世子亦在禦駕之側,今日未著甲胄隻穿一身流銀武服,實是銳氣逼人清矜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