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接下來兩日宋澹都未在家中見到自己的小女兒。

她自幼安靜,隻在繈褓中哭得多些,或許是因為曉得母親為生自己而死,生來就背著一樁孽;長大後人更安靜,有人逗才會多說兩句話,五歲上被她外祖家接走時都不曾掉過什麽淚,拜別他這個生父時隻草草說了一句“父親保重”,其餘再沒有別的了。

宋澹想,也許他同這個女兒的確是緣分淺薄的。

他也並不很惦念這個孩子,實際她離家後他心頭還感到更鬆快了些;後來她一年隻回家一次,被喬家二老教養得落落大方,隻是同他這個做父親的更加疏遠,時常讓他覺得她是一個與宋家無關的人——可其實怎麽會無關?她是他的女兒,是他的亡妻辛苦懷胎十月、不惜豁出性命生下的女兒。

他應當照顧好她,應當像對疏淺她們一樣和藹地同她說話,應當不時問問她在錢塘過得如何,應當留心發覺她喜歡什麽式樣的衣裳首飾……但這的確有些為難,隻因每每見到這個孩子他都會難以自抑地憶起亡妻,心中始終留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疙瘩。

……他曾與喬氏十分恩愛。

金陵宋氏乃是江南第一豪族,喬氏一介商門、本不堪與宋氏為配,隻是錢塘初見驚為天人,相識之後亦是情投意合,於是曆盡辛苦懇請父母允他娶喬氏為正妻,一番波折過後終是遂願。

婚後他二人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的確度過了一段十分美妙的日子,隻是妻子多年來卻未能懷上身孕,他是家中長房嫡子,族中長輩自然介懷,此後果然逼他納妾,否則便要以七出之罪將喬氏休棄。

他本不是那朝秦暮楚的薄幸之輩、自不願迎娶新人令發妻傷懷,隻是世家大族之內總有許多無奈,無論是她還是他都決計無力抵抗,於是婚後第五年終究還是讓萬氏和吳氏進了門,兩年後方有了長子宋明卓。

他想,這樣其實也很好,終歸他心中最愛的還是發妻,即便她沒有子嗣他也不會令萬氏吳氏越過她去,她永遠會是家中的主母;可其實有些事並非他能左右,何況萬氏本是貴妾,她家長輩自揚州直上長安,要求將為他們宋家誕下長孫的女兒扶正,否則便不依不饒。

幸而恰在此時多年不孕的妻子被診出有喜,他簡直喜不自勝、比當初萬氏有孕驚喜上百倍,此後大半年始終在妻子左右悉心照料,心中盼著她能為他生下嫡子,這樣往後她便不必再看族中長輩臉色、更不必將正妻之位讓與他人。

……誰知天總不遂人願。

她胎位不正難以生產,即便請來宮中禦醫也無力回天,取舍之時他一心隻想留住妻子、產房內的她卻聲嘶力竭執意要生下那個孩子,結果最終被扯進了鬼門關,自此與他陰陽永隔。

而她拚死生下的孩子……卻僅僅隻是一個女孩兒。

他知道的,無論男女都是自己的骨肉、他都應當妥善地將他們教養成人,可每每見到那個繈褓中的嬰兒都不免會想起自己的妻子——他已經有三個女兒了,而她卻用自己的命去換了這個孩子……真的值得麽?

他想不明白,待這個孩子自然也算不得好,時常十天半月都不去看一次,隻將她托給乳母下人照料;唯獨次子自幼與她投緣,後來就算是養在吳氏房裏,錢塘喬家聽聞此事自然不滿,二老遂親自北上長安提出要將孩子帶回江南撫養,彼時麵對他二人失望的注視他心中羞愧又悲痛,可其實背地裏又暗暗長舒一口氣,平生第一次他意識到自己的軟弱,而那個孩子平靜又淡漠的眼睛就是映照他罪孽的明鏡。

“父親便不能去看看四妹妹麽?她畢竟才十四歲,這回母親罰她罰得也實在太過了。”

疏妍受罰後次子這樣問他,看神情似乎也有些無奈。

“她也是父親的子女,自幼卻極少得到父親的照料……她一個半大孩子,總不會全不覺得委屈的。”

宋澹沉吟不語,當時並未有所動作,宋明真歎了一口氣,也沒再多說什麽;次子離開後他卻還是動了念,聽人說那天疏妍在堂上跪了整整四個時辰,她還年幼,也不知是不是傷著了。

他在傍晚時分屏退仆役獨自往平蕪館去,越是臨近步伐越是猶疑——他應當如何同她說話呢?那孩子的眼神總是那麽冷清,興許心裏也並不如何盼望見到他這個父親吧。

短短一條路走了好半晌,終歸還是遠遠瞧見了平蕪館的大門,院子裏四下無人,隻有屋裏偶爾飄來幾聲談笑,似是幺女正在屋裏同她身邊的丫頭說話。

“小姐這是又在畫梅?”

她的丫頭問。

她似應了一聲,語氣和平時看人的眼神一般淺,過一會兒又反問她的丫頭:“梅不好麽?”

“好,自然好,”對方脆生生地答,“家中小姐們的名字都取自寫梅的詩,自然是最好的。”

是的。

疏影橫斜水清淺。眾芳搖落獨暄妍。

——“疏妍”。

“可我與姐姐們終歸還是不同的……”

宋澹在門外聽到幺女低聲說著。

“不同?”她的丫頭有些詫異,“有什麽不同?”

“姐姐們的名字都摘自一句,”她靜靜地答,聲音沒有什麽起伏,“我的卻不然。”

……是的。

“疏影橫斜水清淺”,後麵那句其實是“暗香浮動月黃昏”……並不是“眾芳搖落獨暄妍”。

“那一句裏隻有三個適宜入名的字,排到我這裏都不剩了,是以隻好翻回前麵找。”

他又聽到幺女補充道。

“啊……”她的丫頭似有些語塞,“那……那小姐不喜歡這樣麽?”

宋澹心中一動,身子更側向門邊,屋裏靜默了好半晌,隨後才聽到幺女有些模糊地答:“沒有不喜歡……隻是間或會想父親是不是也當我是個多餘的女兒。”

她的聲音實在淺,以至於連其中的情緒都變淡了,飄渺的愁緒縈縈繞繞,就像冬日枝頭的寒氣一般若隱若現。

“小姐……”她的丫頭還在勸慰她,“……您可是有些怨恨主君了?”

這又是一個他想知曉答案的問題,而幺女的回答也來得很快。

“我從未怨恨父親……隻是不知應當如何在他身邊做一個女兒。”

她像是在苦笑。

“我盼父親憐我愛我,也盼能好生在他身旁盡孝。”

“隻是也許一切都不巧……父母子女之間也要講一個緣分罷了。”

宋澹一僵,為幺女這過分通透的話,也為她從未在他麵前展露過的傷懷委屈——他之前竟忘了,她隻是一個十四歲的半大孩子,也會怕人不愛她,也會盼能在父母膝下承歡。

恍惚間又憶起亡妻,倘若她還在大概也會怨他對他們唯一的女兒不夠好,一陣悲哀洶洶襲來、正和歉疚一般強烈,明明隻有一門之隔罷了,卻讓他不敢踏進去再直麵幺女那雙與亡妻極其肖似的眼睛。

他躊躇良久,終於還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彼時坐在房內的宋疏妍卻不著痕跡地透過窗子向外看了一眼,平靜的眼底透著漠然與冷清,並沒有半分方才說話時的優柔傷情。

——她早知道父親今日會來,因為就連此前二哥到他麵前說的那幾句話也是她央的,過午之後她便將院子裏那兩個粗使丫頭支了出去,更一句一句教墜兒問方才那幾句話;她要父親知曉她的委屈、卻不願親自去他麵前聲淚俱下地陳情,並非因為放不下身段抹不開臉麵,隻因篤定人心本多疑,自己偶然聽來的總比求告到門上的更可信。

她早就不是五歲前那個迫切需要父親疼愛關照的孩子了,身在錢塘這些年也早已看清人情冷暖,一切奢望都已放下,現在的她隻需要在這個疏離的異鄉勉力活下去——這並不需要多少真心,甚至真心越多越會誤事。

……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