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觀宋府內宅,因晉國公世子親自登門而生出的微瀾在多日後仍未完全平息。

宋疏淺一向惦記她的貽之哥哥,及笄前幾年尚沒有那麽迫切、十五歲生辰一過那癡纏的小女兒心思便越發冒得厲害,天天盼著能嫁進晉國公府、再過幾日便做了那尊貴無匹的公爵夫人;隻是人一旦有欲便難免患得患失,如今她既憂慮那位世子瞧不上自己、又唯恐他在她不知曉的地方與別家女郎生了情意,一顆心真是七上八下難受得緊。

“你啊,莫要這般杞人憂天胡思亂想,”她母親萬氏最知曉她的心思,也常常這樣勸導,“潁川方氏那般顯赫,天下能有幾姓堪與他家作配?這其中還要挑揀相貌周正性情可人的,左不過就剩下那幾個了——你父親如今官運正盛、與晉國公又是相熟,自會為你爭得一份好姻緣。”

說起來這萬氏對晉國公府的攀附之心可半點不比自家女兒少。

她為宋澹育有二女一子,長女宋疏影幾年前便已出嫁,嫁的正是自己的娘家人、萬氏三房的長子萬昇——這萬氏雖也是江南名門,可終歸不比那些長安的豪族來得風光,疏影嫁過去大半是因為與那萬昇有情,另一小半則是為了抬舉自己母親的娘家,如今就在揚州過日子,多少是有些吃虧了。

有了長女這般不值的婚事在前,萬氏便更盼著自己的次女能得個高嫁,如今潁川方氏正是登峰造極、門第與權勢樣樣引人豔羨,她的淺兒便是最好的,怎就不能爭一爭進那家的門?

“可……”宋疏淺聽了母親的話仍未寬心,“長安城中體麵的貴女多了去,那趙家的還是皇後的親侄女、保不齊還想跟貽之哥哥親上加親……就是咱們家裏也還有一個四妹妹,萬一父親真當她是個嫡女……”

往年宋疏妍歸家宋疏淺都對她不甚在意,今年卻見十四歲的少女抽了條、便似那淩霜初開的雪霙一般素麗動人——那天她可瞧見了,方四公子在雅言堂上便看她看得出了神,雖說貽之哥哥對她並沒有什麽特別、但也難保……

“嫡女?”萬氏卻是一聲冷笑,語氣十分輕蔑,“不過是個死了娘的,算哪門子嫡女?必跟她母親一般福薄命短,夠不上跟你爭。”

“可是父親……”宋疏淺依然不安心。

終歸是父親的親生骨肉,就算生母已故又一直養在外祖家那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難道父親還能不對她的婚事上心?

“不必顧慮這些,你父親最疼的自然是你……”

萬氏擺擺手,高聳的顴骨使她看上去格外精明刻薄。

“你四妹妹麽……要怪隻能怪她自己命不好了。”

平蕪館內恬然安謐,卻是對主母屋裏的這些閑言碎語一無所知。

幾日前宋明真得了一卷洛神賦圖的摹本,知他四妹妹喜歡、巴巴兒就親自送上了門,宋疏妍果然愛不釋手,把摹本當真跡一樣小心嗬護,仔細端詳幾日後又開始動筆臨摹,便是殘卷也不嫌棄。

“要我說你便是那鎮紙筆洗托的生,天天鑽在畫裏頭,”宋明真對此頗有微詞,每回到她屋裏小坐都要這樣不輕不重地調侃幾句,“畫也沒個完,不知得個什麽趣。”

他妹妹也不怕擠兌,細白的手指捏著羊毫筆仔仔細細地描,埋著頭說:“那二哥哥不還整日舞刀弄槍,父親也嫌棄呢。”

宋明真撇撇嘴,又暗道女子十四一道坎,往嘴裏扔了一顆毛豆,轉而說:“你既這麽喜歡,便央父親為你請個先生來教吧?錢塘那邊大約沒有名師,長安就多得很。”

話是這樣說,可宋疏妍從未打算在西都久留,自幼也沒同父親提過什麽要求,每年便是安安靜靜地來了又走,比個做客人的還要規矩守禮。

“還是罷了,”她低頭看著畫上洛神指淵為期的模樣,連一絲衣裳的褶皺都不放過,“左右不過是畫著玩兒,又不像二哥哥要應考,請了先生反倒拘束。”

這自然是托辭,她二哥心粗也聽不出,還當妹妹是當真怕遇上嚴師受刁難,遂笑:“還以為你有多麽好學,原來不過是個小混子——也罷,混就混了,鬆快些好。”

宋疏妍抬頭對他一笑,漂漂亮亮的看不出一絲勉強,站在一旁侍候的崔媽媽瞧著嘴裏卻有些發苦,暗道二公子到底是個男子、也察覺不出他妹妹心裏那些難過;正琢磨著要說句什麽、外間卻傳來了動靜,是院子裏的粗使丫頭喜鵲跑進來說主母房裏的王媽媽來了。

宋疏妍抬頭與她二哥對視了一眼,接著便擱下了手裏的筆,一邊走出內間往外麵堂上去一邊應:“快請媽媽進來。”

她二哥懶散些,待吃完了手上最後一顆鹹豆才從墜兒那接過帕子擦了擦手,懶懶跟著他妹妹一並到了堂上;甫一坐定,王媽媽便領著兩個大房裏的丫頭進了門,她年紀比崔媽媽長一些,看穿戴已然勝過那些小門戶的主母,頭上戴了兩支金釵、身上的衣服也像是新裁的。

“見過四小姐。”

她笑盈盈地對宋疏妍淺淺一福。

宋疏妍也同她問了好,更客氣地請她入座,王媽媽推辭不受,說:“就不坐了,隻是主母命我來給四小姐送東西,一會兒還要去其他屋呢。”

說著,示意身邊的丫頭上前一步,又揭開了對方手上捧的漆盤上蓋的綢布,露出了內裏疊的幾件漂亮的新披風。

“過幾日便是冬至亞歲,主母說小姐們都該穿些鮮亮的新衣,”王媽媽笑眯眯地繼續道,“雲裳間送了幾件披風來,請四小姐先挑。”

元彰七年的冬至來得晚些、該在十一月廿六,往年這時主母都會為家中的晚輩做新衣,隻是從沒讓她先挑過;她垂下眼睛想了想,道:“我本是家中最小的,怎可先行挑選?請王媽媽先去兩個姐姐房裏吧,剩的那件給我便好。”

“四小姐可別拂了主母好意,”王媽媽連連搖頭,“老奴亦不敢自作主張,還是請四小姐先挑吧。”

她這語氣聽著頗為和善,可那態度卻是不容質疑,宋明真在一旁皺起眉、看樣子是想發作,宋疏妍暗暗拉了他一下,斟酌片刻後道:“那便謝過母親了。”

王媽媽點點頭,讓丫頭再站得近些方便四小姐相看,隻見漆盤上的三件披風皆是由同樣漂亮的織緞錦製成,唯一不同的便是花色,一個粉盈盈用三色線暗繡著早春的白梅,一個柏枝綠鑲綴著小巧圓潤的點點珍珠,另一個就普通些,是有些顯灰的青黛色,沒什麽額外花樣兒。

墜兒一眼便看中那件淺粉色的,心說正好堪配她家小姐那件在錢塘新做的小襖,何況梅花最合她的名字,寓意也妙;正盤算,卻聽小姐道:“便要那件青黛的吧。”

墜兒一愣、急著要開口勸,那邊的王媽媽卻是幾不可察地一笑,應:“好,那便是這件了。”

她似心滿意足,親手把披風從漆盤裏取出來轉手遞給崔媽媽,都不曾正眼瞧一下滿臉不忿的墜兒。

“有勞王媽媽跑一趟。”

宋疏妍卻仿佛沒瞧見這些暗處的小波瀾,淡淡說著場麵話,還眼神示意墜兒去給對方拿賞錢;墜兒癟癟嘴,盡管心裏頭難受卻似乎也早習慣了這等光景,淺淺應了一聲,轉頭便引著王媽媽一行從堂上離開了。

“你喜歡這個?”人一走宋明真便起身抖開了那件新裁的披風,一邊打量一邊挑眉,“還以為你們姑娘家都喜歡鮮亮些的。”

宋疏妍笑笑,心裏還在琢磨今日繼母為何會讓她先挑——是特意做給父親看的、顯示她身為主母的慈愛公允?還是在探她的心思是不是歪了、會不會同姐姐們搶東西?

她早就不會搶了……四五歲時不懂事、曾同三姐姐搶過吊花燈,後來被父親知曉了、便訓斥她不分長幼不遵禮節,整個正月都將她關在家裏思過——身邊有母親陪著的孩子才有底氣要這個要那個,沒有的自然要乖覺些,最好將性子磨得清心寡欲才穩當。

此刻聽二哥問起她也答得很順,就應了一聲“喜歡”,他便調侃她是沒見過好東西、怕不是在江南被舅舅舅母苛待了;這話也就他能說,其他與她不親的人都開不了這個口,話音一落又幹脆拉著她往門外走,說要帶她去西市挑揀些好貨度新歲,不可再過得這般馬馬虎虎。

“順帶再為你換一張新屏風罷,”宋明真揚眉一笑,好不瀟灑明快,“這張太老舊,可不襯你這專愛舞文弄墨的小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