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宋公不必為晚輩開脫,今日確是孜行思慮不周。”

屏風那端傳來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更年輕稚嫩些,正是方四公子方雲誨。

“一時意氣壞了尊夫人嘉禮,實在太過魯莽輕率,但晚輩絕無對宋氏不敬之意,還望宋公寬宥。”

語罷,拱手長身向宋澹一拜,倒是恭敬懇切得很。

“四公子快快請起……”

宋澹很快伸手將方四公子扶住,大抵心中對方家人的態度也頗有幾分意外,一歎後又道:“今日鍾參軍入府確在意料之外,不過宴席之上區區口角四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內子並不介懷,隻托我向四公子問好。”

這話多少有些不實,畢竟今日這位貴人衝動之下曾一腳踹翻麵前的桌案,瓷盤酒盞碎了滿地,若非有方大公子在一旁勸阻、恐怕拳頭都要掄到那鍾濟臉上去了,拂袖走後席麵上更是尷尬,一場費心經營的嘉禮全作了廢。

方家人大概也明白宋澹說的是客氣話,插屏這頭的宋疏妍隻聽那位世子沉吟片刻,後答:“近日家母抱恙未能見客,待新歲之後理當設宴向貴府賠罪,屆時還請宋公撥冗。”

新歲之後?

想來該要出了元月。

那時她……或許便要回錢塘去了。

美麗的眼睛微微垂下,她的心仍然很靜,一旁的宋疏淺聽了這話卻是大喜過望、伸手捂嘴笑時又不慎碰上插屏發出“咚”的一聲輕響,尋常人是聽不見的。

——那人卻聽見了,或許將門武官耳力總是更好,當即便側目向插屏這側看來,深邃的黑眸十分冷峻,右眼下近眼尾的黑痣卻使它看上去更美,某一刻像是透過那道狹窄的縫隙直直與她的目光撞在一起,宋疏妍微微一驚,起身後退了半步。

這時卻聽站在堂上的二哥笑了一聲,說:“三哥何必嚇唬她們?無非就是我們家那幾個沒出息的女孩兒罷了……”

說完一頓,聲音更大了些,對著插屏後揚聲道:“還藏什麽?都出來吧。”

這話明明不是單對自己講,宋疏妍卻還是感到一陣赧意,扭頭同二姐姐對視了一眼,對方的臉比她更紅;最大方的還是宋疏淺,一聽二哥叫便急急從屏後奔出去了,父親似歎了一口氣、大約也沒料到家中女兒會擅自跑到堂上來,但他並未出言訓斥,宋疏妍和宋疏清也就略安了心,兩人晚一步才從屏後繞出來,宋疏妍的眼睛垂得更低些。

“貽之哥哥——”

她聽到三姐姐這樣稱呼那個人,聲音比平日更嬌更細。

“國公夫人的病近來可有好轉?月前母親著人送去的山參也不知堪不堪用……”

說來宋家與晉國公府交好也不過就是近幾年的事,因宋疏妍每年不過在家中住上一兩月,是以還從不曾與方氏之人見過麵,如今看來她那繼母也著實為兒女費盡了心思,竟已與國公夫人相交到這一步了。

那位世子尚未作答,一旁的方四公子卻笑了一聲,道:“三妹妹既如此掛心,不如改日親自到國公府探望一回,長姐出嫁之後嬸母總說自己身邊沒個女孩兒陪著,見了你自當歡喜。”

這話實在悅耳,宋疏淺聽得嘴角微微翹起、兩頰更像上了新妝一般醴豔,某一刻宋疏妍想抬眼看看那位方世子是怎樣的神情,猶豫過後還是作罷,隻一直垂眸看著自己的袖口。

“咦?”

這時那位方四公子又出了聲,聲音含笑又頗為訝異。

“這位妹妹倒是眼生,以前不曾見過。”

該是在說她了。

她這才抬起頭,果然見對方正盯著她瞧,她半避在二姐姐身後站著,越過她的肩膀還能看到那位國公世子,他同樣也在看她,幽深的眉眼像是天下最好的畫師精心繪就的,那一點漂亮的黑痣便是偶得的神來之筆。

“這是我家最小的妹妹疏妍,”一旁的二哥接了口,與方家子弟交談的語氣十分熟稔,“往年在家中住的時日短,你們還不曾見過。”

說著,又回頭看向她,對她介紹:“這是方世子和方四公子,過來叫人。”

她二哥一向疼她,此刻這句先容雖說乍一聽略顯隨意,可實則卻是在為她鋪路——萬氏絕不會讓她去見這些名門出身的公子,往年她回長安也是一直待在自己的平蕪館,從沒有什麽風可透。

她倒不貪、也不急於為自己擇婿,眼下卻莫名感到幾分局促,手心似出了一層薄汗,但表麵上看起來仍嫻靜穩妥,上前一步對那兩位見禮:“……見過世子,四公子。”

自古江南多美人,宋氏女更有“金陵羅浮夢”的美名,當初長女宋疏影出嫁前還曾名動長安、引得許多王孫貴胄暗暗垂涎,而實則宋四小姐卻姣美更勝其姊,過去年幼尚不明顯、今歲返家卻是浮翠流丹殊色初露,瑩白的皮膚在燭火下如珠玉般透著淡淡的光澤,杏目瓊鼻負氣含靈,此刻聲音泠泠動聽,讓方四公子當場便有些臉熱;他沒忍住又偷偷多看了幾眼、連回禮都慢了許多,還是那位世子先點頭應了一聲:“四小姐。”

……聲音就同那個雪夜一般低沉好聽。

宋疏妍神情泰然,心底卻有些錯落,想著她既已認出了他的聲音,不知對方是否也能認出她來;斟酌間那方四公子已回過了神,語速頗快地說:“原是四小姐……我等同你二哥相識已久,便隨他叫你一聲四妹妹可好?”

這是應當的,方才他叫宋疏淺也是一聲“三妹妹”,宋疏妍微微欠身,應了。

一旁的宋澹此時心情也頗為愉悅,畢竟原本還擔憂國公府會對今日之事心存芥蒂,未料如今晚輩之間已是其樂融融,眉頭於是舒展,又轉頭看向方獻亭道:“今日有勞世子專程登門,新歲之後我亦當去貴府拜會國公,還望令堂善加珍重早日康複。”

自宋府出來已是酉時末刻。

方家兩位公子俱騎了馬,自榮興坊回國公府隻需花去一炷香的工夫,入府前方雲誨仍有些緊張,一直偷偷摸摸地盯著方獻亭的側臉瞧,又小聲叫人:“三哥……”

方獻亭隨手將把韁繩交給門房小廝,濯纓抗拒地低鳴一聲、似乎不想別人牽它,他安撫了它一陣,又回身看了弟弟一眼,神情有些冷清,說:“早些回去休息吧。”

……喜怒難辨。

方雲誨抿嘴應了一聲、看神情比方才還要惶恐,跟在兄長身後進了府門,兩人在長房院前分開,方獻亭獨自繞過倚園回了正房。

晉國公方賀正在夫人薑氏房中,她近來染上風寒時犯頭痛、已連續幾日出不得門,國公愛憐妻子日日親自煎熬湯藥,夜裏還要親手喂了才可安心,實是關懷備至;方獻亭進門前問了在外麵守夜的侍女一句,聽對方回說母親已經睡下便未入內打擾,在屋外靜候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方聽到門有響動,是父親從房中出來了。

那實在是個十分英俊的男子,正與方獻亭一般高大挺拔,觀之凜凜望之儼然,眉目間有浩然之氣;他大概未料獨子會在屋外等候,見到人時微微一愣,走到近處又感到對方衣上已染了一層濃重的寒意。

“怎麽不叫人進去通傳一聲?”他皺眉招過仆役為獨子取來大氅,“天已大寒,要當心些。”

潁川方氏門庭高貴,府宅用度卻不若宋氏那般豪奢,仆役取來的大氅隻以尋常香料熏過、略帶些許炭盆裏外烘烤的熱意,也算周到妥帖。

方獻亭接過大氅、對父親道了一聲謝,晉國公擺擺手,同獨子一起走在府內曲曲折折的遊廊間,邊行邊問:“見過宋家人了?”

“是,”方獻亭答,“世叔未對孜行多加責備,鍾濟登門過府似也在宋氏意料之外。”

方賀點點頭,對這個結果並不感到意外:“宋氏乃朝中清流,伯汲又非不通世故之人,自不會刻意惹是生非。”

方獻亭應聲稱是。

“不過鍾家那個後生未免太過猖狂,”方賀雙眼一眯,他已年近五十,如今官至正二品輔國大將軍,過去縱橫沙場的名門武將眉眼間難免多有殺伐之氣,“既知方氏應邀還敢招搖登門,怕是得了他父的令存心挑撥尋事。”

“今日也有我之過,”方獻亭半低下頭,聲音略沉,“四弟年紀尚輕不知輕重,我本該同他一起去的。”

方賀擺擺手,又拍拍獨子的肩,道:“你又不是三頭六臂,哪來的餘裕事事過心?何況前幾日東宮剛出了事,太子那邊也離不得你……”

說到這裏方賀的神情更凝重了些,顯見仍在為近來陛下與太子間的那一樁官司費神勞心,而那正與先前河北道所發水害有關。

黃河決溢頻仍,近十年間便有四次之多,今歲河北道內以棣州受災最重,夏秋兩季堤潰水漫良田被毀,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地,疾疫亦有橫行之勢;棣州刺史上書朝廷,奏請下撥賑濟糧款並遷移州治,陛下震怒,斥其撫恤不力無德無能,在朝堂上發了好大一通火。

不妙的是這棣州刺史蘇瑾當初恰是東宮保舉,陛下的怒火於是自然而然便燒到了親兒子頭上,叱責他識人不清用人不明、日後當如何撐起這祖宗基業萬裏河山,引得太子衛欽在太極殿外長跪六個時辰,更使群臣議論不休。

古往今來,天底下哪個做兒子的沒受過當老子的訓?叱責便叱責了,算不上多大的事;可眼下形勢不同——鍾貴妃盛寵不衰,二殿下在朝內亦得了大批臣子支持,他舅父鍾曷如今又回了長安、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如此節骨眼上若東宮再受陛下冷眼,那這大位……

方氏曆來便是太子一黨,方賀的獨女方冉君更早在幾年前便嫁入東宮成了太子妃,如今方鍾兩姓黨爭不休、朝堂之上早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此次太子受責於方氏而言便是最棘手的要務,方獻亭為此還專程去了一趟河北道助淄青觀察使平息流民暴丨亂,耗時兩月才歸長安。

“今日入宮,太子可同你說了什麽?”方賀又問獨子。

太子衛欽比方獻亭年長五歲,兩人自幼相識情誼甚篤,在方獻亭的姐姐方冉君嫁入東宮後往來更加密切,相互之間既似君臣又似手足。

“棣州形勢已平,殿下稍感心安,”方獻亭答,“隻是陛下東巡過後將河南道禦史換成了陸機陸永康,他曾在二殿下幕府供職,太子殿下憂心此調令背後意義頗深。”

方賀沉吟良久,神情亦頗為凝重,默了一陣又問:“殿下身體可好?”

東宮素有胸痹之症、不若其他皇子身強體健,這些年總是時不時纏綿病榻,難免令人擔憂。

“在太極殿前長跪之後病了一段日子,今日雖已可下床走動,但依舊還是虛弱,”方獻亭同樣眉頭微皺,“今年……恐怕趕不上冬狩了。”

聽到這裏方賀又是一聲長歎,大抵也為這不妙的形勢感到無奈,一頓後又感歎:“自古廢嫡立庶皆生大亂,遑論二殿下身後是鍾氏這等貪戀權勢的驟貴之門——如今隻盼陛下莫憑一時喜惡而成千古之恨……又或者,盼你姐姐能早日為殿下誕下麟兒……”

不提姐姐倒好,一提方獻亭眼底的憂慮之色便更重,他看了看父親的臉色,猶豫片刻還是斟酌著開口:“長姐那邊,對棣州……”

一句話剛勉強開了個頭,晉國公的臉色便已然沉到了底,他重重冷哼了一聲,道:“你姐姐也是個糊塗的,為了區區兒女私情與殿下鬧得不睦——這都過去多少年了,她怎麽還是……”

話未說完又是沉沉一歎,許多不值一提的隱秘便藏匿在那未完的後半句裏,方獻亭垂下眼睛,又被父親拍了拍肩膀,力道比方才更重上幾分,沉甸甸的。

“你與你姐姐不同,比她知曉利害,”方賀聲音極沉,“人生一世孰能從心所欲?無非各有各的取舍。”

“切勿任性無拘。”

這實際都是多餘的囑托——誰不知晉國公世子素來秉節持重行穩致遠?長安豪族如雲,子侄中卻無一人可出方貽之之右,他早已是最好的。

“是,父親。”

此刻他仍平靜作答,令他的父親深感欣慰,思及今日方雲誨在宋家鬧出的小風波,又囑托:“你四弟今日舉止確然出格,但終歸你是做兄長的,便多擔待一些吧。”

方賀為人峻厲,因少時從軍而將性情錘煉得更加剛硬,無論治軍治家都甚為嚴厲,可對長房那幾個子侄卻一向頗為寬容,隻因他多年來始終自覺對自己的長兄有所虧欠——他與長兄方廉同為國公府嫡子,老國公去世後身為長子的方廉卻主動提出由胞弟襲爵,雖則這其中有一大半原因在於方廉不喜習武身無軍功,但方賀仍然認為是自己拿了本該屬於兄長的東西、是以更應對長房一脈負更多的責任,多年來始終對他們甚為關照,到了下一輩更讓自己的獨子對那些兄弟多多照拂。

方獻亭自幼受父親耳提麵命,亦早習慣照顧孜行那幾個小的,此時隻淡淡答:“父親放心。”

“至於跟宋家,”方賀又繼續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更不應與清流生了嫌隙,之後你便尋些機會同他家示好,不要生疏了。”

寒風蕭索,世間萬事也未必能剩多少餘溫,樁樁件件都要算得明白,如此才能謀得一番短暫的安穩。

“是。”

方獻亭淡淡地答,眼中倒映著公府內外深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