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就著燭光一看, 謝瑾萱褲子都套反了,他也沒管那麽多,隨便把皮帶反著一扣, 就著剛有的光亮在地上找鞋子穿。
夏青棠一邊繼續穿衣服一邊低聲說:“瑾萱,冷靜一點, 不一定是外婆的事情。”
謝瑾萱慌亂地點點頭:“我知道。”
嘴裏這麽說, 但他一雙黑布鞋穿了好幾次都沒踩進去, 可見他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所以才會不受控製。
這也是正常的, 這個年月很少有人打電話, 一來是大部分地方沒有電話機,二來這打電話非常貴, 而且非常麻煩,所以隻有特別重要和著急的事情才會用上電話。
這會兒大部分人都已經睡覺了, 田家選擇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 所有人的第一個想法都是外婆的病情可能出現了問題,所以謝瑾萱怎麽可能不慌亂呢?
一時兩個人都胡亂套好了衣服鞋子, 夏青棠就舉著那根點了一半的蠟燭,帶著謝瑾萱一起下樓。
謝成業和謝母也已經出來了,謝母更是滿麵慘白,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
謝成業說:“瑾萱,我們倆去接電話,青棠在家裏陪著你媽媽。”
“我知道了。”夏青棠點點頭。
等謝成業和謝瑾萱父子倆打著手電筒跑出去了,家裏其他人也都出來了。
夏青棠把客廳的煤油燈點上, 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熱水。
謝母的兩隻手冰涼, 她捧著那杯熱水,卻怎麽也捂不熱手。
家裏沒有一個人說話, 連謝瑾蘊這個平時喜歡胡說八道插嘴的孩子也握著雙手低著頭,不知道是不是在偷偷祈禱。
所有人都在沉默中等著謝成業他們回來,這一等就是十幾分鍾,謝母突然把杯子朝茶幾上一放:“我等不了了,我要過去看看!”
夏青棠便站起來:“我陪媽過去。”
謝瑾蘊趕緊說:“我也去。”
“好,我們一起過去,家裏還有手電筒嗎?”夏青棠問道。
“有的。”
六嬸趕緊從櫃子裏拿出了手電筒遞給夏青棠,她跟謝瑾蘊挽著謝母,慢慢朝外走。
沒走出去太遠,就看到遠遠的有手電筒的光束從路的那一頭照了過來。
“謝成業!我媽怎麽樣了?”謝母喊了一聲,緊接著就哭了起來。
謝成業嚇了一跳,趕緊大聲說:“嶽母沒事兒!不是嶽母的事情!”
“不是我媽的事情?”
“對,嶽母沒事兒!”
謝母渾身一鬆,兩腿一軟就要朝地上摔下去,幸好夏青棠跟謝瑾蘊是一左一右挽著她的,她才沒有真的摔到地上去。
那邊謝瑾萱已經大踏步跑了過來:“媽,你沒事吧?是不是腿軟了?心口還好嗎?難不難受?”
謝母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我沒什麽,就是腿軟的走不動路。知道你外婆沒事,我一下子就卸了力氣了。”
謝瑾萱立刻蹲下來:“媽,我背你回去。”
謝成業也跑了過來:“沒事兒吧?沒事兒吧?不是叫你在家裏等著嗎?怎麽跑出來了?”
“媽也是太擔心了,實在坐不住。知道外婆沒事兒就好了,我們也安心了。”夏青棠也長出一口氣。
雖然所有人都做好心理準備了,但要是真的到了那個時刻,相信謝母和謝瑾萱都會非常痛苦的。
謝瑾蘊問:“爸爸,到底什麽事找我們啊?這也太嚇人了,別說媽媽站不穩了,我也嚇得想尿尿。”
謝成業左右看看,低聲說:“太晚了,別人家都休息了,我們回去再說吧。”
“恩,回去再說,反正電話裏麵的事情跟外婆無關,回去再說也是一樣的。”謝瑾萱一邊說,一邊背著謝母大踏步往前走。
回到家裏,老爺子著急地問道:“到底怎麽了?”
“外婆沒事,大家別擔心,是二舅家裏的事情。”謝瑾萱快速說完,在沙發前蹲下,放下了謝母。
謝母靠坐在沙發上,麵色漸漸好了一些。
六嬸去藥箱子裏摸出了一個清涼油,拿出來給謝母塗在太陽穴上,又用土方子幫她揉搓手上的幾個穴位,想要她舒坦一些。
老爺子皺著眉頭說:“田國強出了什麽事情需要這大半夜的打電話過來給我們?故意嚇人嗎?”
“是呀,我差點被嚇死了,真以為是那邊怎麽樣了呢。”奶奶也捂著胸口大喘了幾口氣,“幸好沒事,幸好幸好……”
謝成業說:“電話是嶽父打過來的,因為他們也是晚上才知道的。嶽父琢磨了一下,認為時間不算太晚,所以決定打電話給我們,先跟我們說一聲,讓我們有個心理準備。要不然,明天被弄了個突然襲擊,那就糟了。”
“到底什麽事?”老爺子問道:“你怎麽吞吞吐吐的,一件事不能說明白點兒嗎?”
謝成業說:“就是這事兒特別讓人找不到言詞去形容,總之呢,上次瑾萱他們去看望嶽母,田國強為了升官,不是想讓瑾萱離婚娶一個叫做吳金鳳的女孩子嗎?”
“記得,那是他們家親戚嘛,我看信裏還寫了拿刀子自盡,晚上還摸去病房嚇唬瑾萱,是個不太正常的人。這個吳金鳳怎麽了?”
謝成業說:“最近不是各省市都在努力創造新崗位給知識青年嗎?吳金鳳的家裏動了關係,給她在咱們市弄了個崗位,直接調過來了。聽說田國強夫妻兩個也在裏麵做了很多努力,他們想討好吳金鳳、讓吳家高興,所以一直在幫忙。這事兒一開始瞞得好好的,就怕提前被我們知道了。偏巧晚上田飛揚去一個朋友家裏吃飯,有一個男同誌跟吳金鳳原本是一個單位的,喝多了就說起這件事了,還說吳家確實本事大,能跨省給姑娘弄個新崗位什麽的。田飛揚知道這件事就趕緊回家告訴嶽父他們了,嶽父就帶著田飛揚去了田國強家裏,差點動手了,田飛龍怕挨打,就說出來了。說這是他媽媽給吳金鳳出的主意,隻要姑娘過來身處一個城市,多創造機會,早晚能把瑾萱給搶走的。對了,田飛龍還說,那個吳金鳳的火車明天早上就能到咱們這兒。好像是提前幾天過來安置好,下個月就正式上崗了。”
全家人聽完,都陷入了沉默之中,連夏青棠都覺得吳家人瘋了。
過了一會兒,謝母皺著眉頭說:“就為這事兒也值得大半夜打電話嚇唬人嗎?我真以為是我媽怎麽了,差點就……”
謝瑾萱趕緊遞給謝母一杯熱水:“媽,喝點水。主要是我爸還沒說完……”
“那趕快說啊!”謝母道。
老爺子反應過來了,他說:“我知道了,肯定是吳家給吳金鳳安排的新工作有點兒問題,別是瑾萱他們辦公室吧?這樣就能跟瑾萱朝夕相處,而且瑾萱必須在秘書處待上幾年的,我也不會給他隨便換個部門。那豈不是成了個賴皮猴子,甩不掉了?”
謝成業搖搖頭:“不是,還真不是,他們家沒那麽大的本事把人弄進省裏工作。”
“那你嶽父為什麽要擔心啊?她跟瑾萱不在一起工作,一個月都不一定能碰到一回吧?她要是敢跑來我們家,我跟小六就以把她趕出去!都不在一個地方上班,你們父子倆這吞吞吐吐是做什麽啊?”奶奶有點兒莫名其妙。
倒是夏青棠第一個反應過來了,她說:“不會是……吳金鳳要跟我一起工作吧?”
要不然謝成業怎麽會一臉為難,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
奶奶搖搖頭:“不可能不可能!那吳金鳳原本大小是個幹部吧,怎麽可能去廠裏工作?棉紡廠也不是大廠啊,誰會從機關往廠裏跑,除非是去做廠長,她年紀輕輕怕是沒那個本事的……再說了,她過來是為了搶走瑾萱的,跑去跟你一起工作有什麽用嘛?”
但謝成業跟謝瑾萱卻都同時露出了一個古怪的表情,謝瑾萱說:“青棠猜的沒錯,吳家真的把吳金鳳弄進棉紡廠了。他們廠子這次新增兩個幹事員,其中一個是青棠,另一個應該就是吳金鳳。”
全家再次陷入沉默之中,奶奶突然罵道:“好不要臉的東西,她這是要去廠裏給咱們青棠使絆子的吧?青棠才剛剛靠自己的本事做上幹事員,這下她去了廠裏,肯定要動什麽手腳的!”
謝母也皺著眉頭說:“她不會是想著讓青棠丟工作吧?我二哥那個人我很了解,說不定他們夫妻倆就跟吳金鳳說,隻要青棠沒了工作,謝家不養閑人,就肯定要離婚了。”
“嶽父在電話裏也是這麽說的,他的意思是,這件事是田家人惹的麻煩,沒想到沒完沒了,所以他會想辦法,由田家找人,看能不能把吳金鳳的工作調動走,不能給青棠惹麻煩。”謝成業說。
老爺子說:“他們家要做什麽我不管,反正我們青棠是個好孩子,你們都給我聽著,要是那個吳金鳳真的在廠裏興風作浪破壞青棠的工作,那你們兩個做父母的也不要閑著,去他們廠找領導聊一聊。就吳金鳳那種思想有問題的人還跑去做幹事員?棉紡廠的廠長到底在想什麽!”
按照老爺子的性格,說出這樣的話,已經算是在他的原則邊緣打轉轉了,可見這一次的事情讓他很不滿,同時也看得出來,他確實很喜歡夏青棠這個孩子。
奶奶也說:“就是,成業啊,你有空去找棉紡廠的廠領導聊幾句,也不是要給我們青棠特殊待遇,就是告訴他們,青棠是我們家的人,我看誰敢幫著吳金鳳欺負她!誰欺負青棠,就是欺負我們謝家,我絕對不會放過他們的!”
謝成業說:“爸,媽,你們放心吧,這件事我心裏有數的。”
夏青棠卻說:“謝謝爺爺奶奶,謝謝爸爸媽媽,不過這件事暫時先交給我自己去處理吧。如果我處理不了,我會主動回來尋求幫助的。”
奶奶一臉關切地說道:“你自己要怎麽處理啊?”
“我從小就在棉紡廠長大的,廠裏上上下下的人我都熟悉,我知道領導層的性格、為人、做事風格,廠裏也有我的工友和好朋友們。吳金鳳真的要對我下手,也不一定是我的對手。俗話說得好,強龍比不過地頭蛇嘛,我一個土生土長的棉紡廠孩子,還能被她欺負了去?”夏青棠微笑道,看上去確實很有自信。
夏青棠的自信並不是盲目而來的,她上輩子就在工會工作過,對廠裏的一切都非常熟悉,她不相信一個初來乍到的吳金鳳靠著歪門邪道就能給她使絆子。
爺爺點頭說:“你這話很有道理,你對廠子更熟悉,看你的文章也知道,你是個聰明孩子,懂上麵的人也明白下麵的辛苦,爺爺相信你能處理好的。不過,要是遇到麻煩了,也不用跟家裏人講客氣,直接讓你爸爸去廠裏幫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謝謝爺爺。”夏青棠甜甜一笑,顯得特別乖巧。
奶奶伸手摸摸她的臉:“我們家青棠真是個好孩子,就是瑾萱不太好,在外麵招惹那些人,又不處理好,現在給青棠惹麻煩。”
謝瑾萱抓了抓後腦勺:“這事兒也不能怪我啊,我從當兵以後,多久沒見過她了?就說以前,那時候大家年紀都小,我也是一兩年才能見到她一次,就算見到了,我也沒有怎麽跟她說過話。這樣也能被惦記,難道是我的錯嗎?”
“當然怪你啊,誰叫你長得招蜂引蝶的?”謝母笑著說:“我跟你爸爸都是普通人長相,你弟弟也沒有你好看,怎麽偏偏就你長得小白楊一樣,走到哪裏都紮眼呢?”
這話引得全家人都笑了起來,謝瑾蘊不服氣地說道:“我長大以後肯定會比哥哥更好看的!”
“好好好,你更好看!”謝母揉了一下小兒子的腦袋,說:“大家都受到驚嚇了,挺晚了,要不都回去睡覺吧?明天還要上班上學呢。”
“是啊,回去睡吧。”老爺子說完,就扶著奶奶,倆人一起回房了。
謝瑾萱跟夏青棠也端著那半截蠟燭上了三樓,夏青棠先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的時候謝瑾萱靠坐在床頭,正有些擔心地看著她。
“怎麽還不睡?睡不著了?”夏青棠問道。
有些人的睡眠就是這樣的,一旦被打斷了,就會難以再次入睡,但通常情況下,謝瑾萱這個歲數是不應該發生這種事的。
謝瑾萱說:“我想等你一起睡,還有,我有一點擔心你們廠裏的事兒。”
“吳金鳳嗎?你對這個人的了解多嗎?她是什麽樣的性格,什麽樣的做事風格,這些你知道嗎?要是知道,可以跟我說說,我可以提前準備準備。”夏青棠脫了衣服,也坐到**去了。
被折騰了這麽一下,她原本熱乎乎的手腳也變得涼冰冰的,所以她抓起旁邊謝瑾萱的大手,開始給自己捂手。
“這些我還真不知道,我確實很少見到她,我隻知道她是二舅媽家的親戚,爸媽都是幹部,從小嬌生慣養。在我的印象中,我跟她說話的次數都很少。事實上,我都不知道她看上我什麽了,我們倆也沒有怎麽接觸過啊。”謝瑾萱一副不能理解的樣子。
夏青棠笑著說:“她喜歡你,這不是很正常嗎?你媽媽都說,誰叫你長成這樣呢?你這麽好看這麽俊俏,招蜂引蝶是很正常的事啊,她喜歡你,太正常了。你從小到大,就算是在讀書的時候,肯定也有很多人喜歡你吧?”
“那個時候確實會有女生給我寫信,但我都很認真地拒絕了,她們被拒絕也都爽快接受了。沒有人像吳金鳳那樣,我都拒絕過她了,她怎麽還能這樣死纏爛打呢?難道她不知道這樣做,是在給別人增加困擾嗎?”
“你也說她從小就嬌生慣養,性格方麵肯定是非常霸道任性的,她長到這麽大,一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要天上的月亮隻怕她的爸媽都會想法子給她摘下來。久而久之,養成了這樣一個性子,被你拒絕以後不能麵對這一切,她甚至自殺過,她的父母為了她,肯定隻能同意讓她死纏爛打,除非得到你,不然她不會停下來的。”
謝瑾萱微微皺起眉頭:“這麽可怕?她就不能找個另外的人去喜歡嗎?還有,要是我一輩子不離婚,難道她就不結婚了嗎?”
“跟其他人結婚也許是個好辦法。”夏青棠說:“等我先熟悉一下這個人,研究研究她的性格為人,到時候再看怎麽對付她。”
謝瑾萱說:“她要是在廠裏給你穿小鞋……”
“那是不可能的,她辦不到。我現在是工會的人,我們工會主席是個很厲害的領導,她跟齊廠長都是硬碰硬的,怎麽可能會讓廠辦的幹事員欺負自己的手下?再說我們工會歸市工會直接管理,除非她去市工會找人欺壓我,不然我是想不到,她能怎麽給我穿小鞋的。”
“看來我得去提醒爸爸,讓他去市工會找人打個招呼。”
“那我先謝謝你跟爸爸了,至於其他的事情你們就別擔心了,我可不是那種任人欺負的小可憐。吳金鳳想來跟我鬥,那就試試看啊,我倒是想看看她能做點什麽。”夏青棠說:“好了,我們快點睡覺吧,明天早上我可以多睡一會兒,你可是要正常早起的。”
謝瑾萱說:“從下個月開始,你就跟我的上班下班時間一樣了。”
“是啊,以後每天你都能送我上班了。不過這樣也不好,我們都要提前很早出門。”夏青棠說:“上次說的女士自行車,什麽時候能弄到啊?”
自行車一直是很緊俏的商品,別看兩百塊錢一輛,但很多人都在排隊等著買,特別是女士自行車,比二八大杠造得少,因此也更難買。
“我一直在問,應該快了,可能一月初就能買到手了。等拿到自行車,我就教你怎麽騎。”
“好啊。”夏青棠便美滋滋地去睡覺了。
因為晚上睡得有點晚,夏青棠比平時晚起了一個小時,謝瑾萱已經不在身邊了,旁邊的被窩也早就涼了。
她穿好衣服洗漱好了慢慢走下樓,發現大家都已經出門去上班上學了。
奶奶跟六嬸還在餐廳坐著,桌子上擺著鍋碗,她們倆正在低聲說著什麽。
見夏青棠下來,奶奶立刻說:“青棠,快來吃早飯。”
“不好意思啊,奶奶,我起晚了。”夏青棠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奶奶說:“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昨天晚上大家都沒怎麽睡好,你今天是中班,本來就可以多睡一會兒的。你想睡覺就睡覺,隻要不影響你上班就行。”
六嬸動手給夏青棠盛了一碗菜湯飯,然後從那邊爐子上拿起一個小蒸鍋,把裏麵的兩個雜麵饅頭端給她:“快吃吧,今天早上的小菜我拿香油調了一下,味道可好了。”
夏青棠道了謝,就開始吃熱乎乎的早飯。
奶奶坐在旁邊陪著她,她說:“以後在廠裏遇到那個女的,可千萬不要害怕,任何事都有奶奶在呢。有什麽你就跟奶奶說,大不了奶奶找人去對付她!想欺負我們家的人,我一定要讓她知道厲害的!你放心,你爺爺不會知道咱們做的事情的,我跟小六都是出了名的嘴巴牢。”
“是呢,我們肯定什麽都不會說出去的,你要是有什麽消息,也要回家來跟我們說啊。”
夏青棠笑著點點頭,覺得奶奶跟六嬸都把這件事當成戰鬥去應對了。
吃過早飯,夏青棠陪著奶奶聽了一會兒樣板戲,又幫六嬸拆了幾雙勞保手套的線,然後慢慢繞成線團子,留給六嬸用來織線衣線褲。
廠裏的消息就是傳得快,第二天,吳金鳳才剛去棉紡廠辦理了關係轉移,溫曉麗就已經知道廠辦的幹事員是個外省過來的人了。
“怎麽會是個外地人呢?聽說很多人都找關係想進廠辦的,結果被一個外地人搶走了,這個人肯定不簡單。”溫曉麗低聲說:“還是個年輕女同誌呢。”
“哦,你見過?”
“我沒見過,有人去廠辦看見了,回來說的。聽說穿得一身幹部服,打扮得特別氣派,就跟機關那些幹部一樣,還背著皮包呢。咱們廠的幹事員裏麵,倒是沒有這樣派頭的人,真想看看她到底多氣派……”
夏青棠說:“別著急,明天休息,等禮拜一她不就要來上班了嗎?”
這一天是七八年的最後一個工作日了,也是夏青棠在一車間上班的最後一天。
溫曉麗立刻想到了這一點,便說:“真舍不得你啊,以後在一車間就見不到你了。”
“別說得這麽傷感嘛,以後在廠裏隨時可以見麵啊,我又不是不來廠裏上班了。”夏青棠笑著說。
“也對,之後我休息的時候就去工會辦公室看看你。”溫曉麗說:“對了,明天就是今年的最後一天了,我跟她們打算去百貨大樓,想買點冬天用的東西,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
“好啊,明天幾點?我們直接在百貨大樓的門口見吧。”夏青棠想跟這些朋友們一起出去逛街,因為這是上輩子很難得的一種體驗。
“明天早上九點在百貨大樓的門口見,你也別去太早了,早上風大呢。”
“放心,我會看著時間去的。”
兩個人領了工資和各種票,就高高興興回到車間繼續幹活。
下班的時候,大組長姚蓉說:“小夏,希望你以後常回來咱們一車間看看。”
說完,她認真地跟夏青棠握手,接著,不少熟悉的工友也都過來跟她一一握手,每個人都麵帶微笑說著鼓勵她的話。
夏青棠原本覺得沒什麽,但被握手儀式這麽一鬧,她倒是有點感動了,她紅著眼眶朗聲說:“謝謝大家這兩年多對我的關心和照顧,之後我去了工會,也會一直帶著一車間的榮耀,好好工作,絕對不會給大家夥兒丟臉的!”
“說得好!你一定會是我們一車間的驕傲的!”姚蓉笑著擁抱了她一下,“好好幹!”
夏青棠心口熱乎乎的,走到廠門口跟溫曉麗分開後,她還在吸著鼻子,有點想哭的感覺。
“怎麽了?著涼了嗎?”謝瑾萱從口袋裏拿出一條幹淨手帕,想要給她擦鼻子。
夏青棠說:“不是著涼,是剛才姚蓉組長和工友們跟我握手告別,我覺得很感動。車間確實很辛苦,但在一車間,大家都很團結友愛、互幫互助。”
其實吵嘴打架的事情也會發生,比如排班不合理的時候啦,比如一點小矛盾的時候啦,但這些都是小事情,吵過以後會自動和好,之後還是一個完整的大集體。
謝瑾萱打趣道:“那怎麽辦?你這麽舍不得一車間,要不然,還是申請留在那裏?”
“去去去,你明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氣才去了一個環境健康的地方工作的。”夏青棠說:“就算再舍不得,也是時候該離開了。”
影響身體健康的工作必須有人去做,但夏青棠自認不是那種犧牲自我的人,她隻能保護好自己的身體健康,選擇現在這條路。
回到家裏,六嬸端出了家裏一口白鐵鍋,然後滿麵是笑地說道:“快來吃!我算著時間給你準備的!你一個人吃,可別被小蘊搶了去!”
正在茶幾上剝花生吃的謝瑾蘊大聲說:“我才不會搶別人的吃的呢!哼!”
“我剛才煮的時候,你是不是溜進廚房,說想吃一個的?”六嬸笑了起來。
“那是太香了,我有點沒忍住嘛……”
夏青棠洗了手坐到餐桌邊上,道:“六嬸,你給我準備了什麽好吃的啊?要不然,我跟小蘊一起吃吧。”
“不不不,這是專門給你一個人準備的,今天是你在車間工作的最後一天,從明年開始,你就是坐辦公室的人了。這是可喜可賀的大事件,所以我才給你準備的。來,快吃,別管小蘊。”說著,六嬸打開了白鐵鍋的鍋蓋,露出了裏麵滿滿一小鍋大餛飩來。
“哇啊!真香啊!”夏青棠眼睛亮了,口水也忍不住流了出來。
六嬸是很會包餛飩的,她自己揉麵擀麵皮,然後用蝦皮、韭菜、雞蛋、豆腐幹混在一起做成餡兒,如果有豬肉還會放一點兒豬肉末,最後調好調料,放一勺豬油,澆上熱湯,撒上一些芫荽或小蔥花,香得能把舌頭吞下去。
夏青棠非常開心,道了謝就拿著小勺子吃了起來。
這一口咬下去是滿滿的餡料,夏青棠吃著吃著,更驚訝了:“還放了豬肉嗎?”
“對,是豬肉,專門給你準備的,所以小蘊那麽饞呢。”六嬸笑著說:“我還包了一些沒放豬肉的,明天早上煮了做早飯吃。”
現在天氣冷了,晚上提前包好,放在廚房的窗戶外麵,根本不會壞。
“隻有我一個人吃豬肉嗎?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夏青棠低聲說。
她在謝家,真的可以受到特殊的偏愛。
六嬸說:“就是準備給你準備的嘛,你要調換工作了,他們又沒有,不用管他們的,你好好吃,啊。”
“好,我會把湯都喝掉的,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餛飩了。”夏青棠一臉幸福地繼續吃餛飩。
六嬸剛好去了一趟洗手間,她就趕快把謝瑾蘊叫過來,用小勺子舀起兩個餛飩放在鍋蓋上遞給他:“小蘊,快吃。”
謝瑾蘊跟做賊似的,一邊探頭探腦地看著洗手間那邊,一邊趕緊捏起一個餛飩送進嘴裏:“真香!”
他慌慌張張吃完兩個大餛飩,就趕緊跑回茶幾邊坐好,然後裝作如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剝花生。
六嬸一過來就指著謝瑾蘊說:“小蘊,你去偷吃餛飩了!”
“沒有啊,我沒有,我坐在這裏沒有動過。”謝瑾蘊當然不能承認啦。
六嬸說:“還跟我裝呢,你看看你的嘴角是什麽?有蔥花!”
坐在茶幾那邊的爺爺奶奶和謝瑾萱全都笑了起來,奶奶趕緊出來打圓場:“我作證,是青棠主動給他吃的,不是小蘊要的。”
“你這孩子就是貪吃,我包了大家的份,明天早上就可以吃了啊,你非要去搶你嫂子的,你晚上沒吃飽啊?”六嬸說著也坐了下來。
“我當然吃飽了,但是包了豬肉的餛飩就是更香嘛……”
夏青棠在大家的說說笑笑聲中把一鍋熱乎乎的大餛飩吃完,連湯也全都喝了。
這一夜,夏青棠做了一個非常愉悅的夢,醒來雖然不記得夢中的內容了,但她仍然可以回味起夢境中的快樂情緒。
帶著這樣的情緒,她跟大家一起吃了早飯,謝瑾萱就騎車把她送到百貨大樓的門口,問中午要不要來接她。
夏青棠說:“不用了,中午可能會跟大家一起吃點什麽,六嬸也不用做我的飯。”
“好,我知道了。”謝瑾萱捏了一下她的臉,才調轉車頭離開了。
站在門口等了兩分鍾,就看見溫曉麗跟另外兩個年輕女工友並肩走了過來。
“青棠!”溫曉麗衝這邊招招手。
她笑著揮揮手,跟衝過來的溫曉麗挽著胳膊一起往裏麵走。
夏青棠冬天需要的東西都已經買齊了,還是奶奶帶著她過來買的,買了新棉衣、新棉鞋,還給她買了一個新的斜挎包,等她明天上班就可以背起來了。
溫曉麗她們需要買不少東西,幾個女孩子首先去了護膚品櫃台,然後嘰嘰喳喳商量要買點什麽。
隻要家裏不像趙美珍那樣苛刻孩子的,女工們基本上也不會太苛刻自己,大家都會買雪花膏,隻是糾結買什麽牌子的。
最後,幾個人都買了友誼雪花膏回去擦臉,夏青棠也跟著她們另買了幾個蛤蜊油,專門用來塗手。
溫曉麗還帶了肥皂票,買了一塊香皂一大塊肥皂,之後大家就開始隨便瞎逛,看到什麽都會盯著嘰嘰喳喳說上好一會兒,顯得非常熱鬧。
到二樓賣服裝的地方,溫曉麗發現了夏青棠身上同款的棉衣和毛線衣,便說:“我媽找人去買紅毛線了,要是買回來了,就給我織一件這樣的毛衣。”
“毛線很貴的,我還是穿我這個線衣吧。”羅菊翠說:“等我以後要是結婚了,我再弄一件紅毛線衣穿。”
就算是城裏人,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穿得上毛衣的,很多人會拿勞保手套拆出線來,然後拚拚湊湊織成一件線衣,雖然沒有毛衣暖和,但也比穿空襖子強多了。
溫曉麗笑著說:“你對象處好了嗎?就說到結婚了。”
“差不多了吧,我們已經逛過公園吃過飯了,要是再相處幾個月,應該就能訂婚了。”羅翠菊笑著說:“你之前總說要找對象,怎麽現在都不讓人介紹了呢?”
“我早著呢,我現在不著急了。”溫曉麗說:“你要是過幾個月結婚,天就要熱了,穿不了紅毛衣了。”
“沒事兒啊,等天冷了再穿嘛。”
她們拐了一個彎兒,繼續朝別的櫃台走,好巧不巧,夏青棠覺得迎麵過來的那個女同誌看上去非常眼熟。
等她再一琢磨,就立刻想起來了,這不就是那天在外婆病房裏見過的吳金鳳嗎?
她之前在病房裏像個瘋子一樣,現在倒是打扮得人模狗樣的,穿一件藏青色的長款大衣,一條黑色長褲,一雙皮棉鞋,背著一個黑色的大皮包,脖子上還有一條白色的長圍巾,雖然個子不高身形消瘦,但她的表情盛氣淩人,眼神高高在上,很是有些嫌棄地看了一眼對麵過來的四個年輕姑娘。
大概是因為夏青棠四人的衣著都太普通,偏偏幾個姑娘都長得還不錯,所以先天就讓吳金鳳感到不舒服。
不過吳金鳳倒是沒有認出夏青棠來,那天在病房裏,她一直不敢抬頭,後來被門衛扛出去的時候又在大吼大叫,所以確實沒有看清楚夏青棠的臉。
吳金鳳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中年女同誌,兩人的五官有一點相似之處,看年紀應該是她的母親。
中年女同誌手裏拎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子,看來應該是買了不少東西的。
兩撥人擦肩而過,等走過去了之後,童小蘭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剛才過去的那個女同誌,就是廠辦新來的那個幹事員。我之前在廠辦外麵見過她,她個子小但是脾氣大,王幹事給她辦手續的時候,她還埋怨王幹事動作慢呢。”
“啊,就是她?”溫曉麗趕緊回頭看了一眼,“還真是穿得很氣派,像個女幹部的樣子。”
“跟她一起的那個女同誌也像個女幹部。”童小蘭說。
羅翠菊說:“說不定人家一家都是幹部。”
“都是幹部做什麽來廠裏上班?怎麽不去機關?機關工作多輕鬆啊。就算要來工廠,也應該去大廠啊,鋼鐵廠連澡堂都比我們的大,我們棉紡廠有什麽好的?她從外地調過來,不去鋼鐵廠,跑來我們這裏,真是奇怪。”溫曉麗說。
夏青棠倒是一直沒有發表意見,等之後看到了賣毛線的櫃台,幾個姑娘的注意力就被轉移了,不再對奇怪的吳金鳳感興趣了。
從百貨大樓出來,幾個人商量是去外麵吃飯還是回家吃,這個時候,童小蘭說要帶大家去一個好地方吃東西,一行人便都跟著她走。
大家都才領了工資,手頭寬裕,明天又是新的一年,所以都不打算省錢,就算是去國營飯店,也要好好吃一頓。
她們幾個走出市中心,一直走到二裏開外的一條小巷子裏,這裏都是很多年前的老建築。
童小蘭神神秘秘敲敲其中一戶人家的木窗,窗戶上拉著窗簾,一個年輕姑娘打開窗戶伸出臉看了她一眼,便低聲說:“進來吧。”
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童小蘭帶著大家快速跑進屋裏,那年輕姑娘迅速關上門,還上了門栓,接著輕手輕腳把她們四個人領到一間小屋子裏去了。
屋子麵積不大,剛好可以擺下一張八仙桌,桌子擦得很幹淨,就是光線不太好,木窗上糊著一層白紙,所以屋內有點昏暗。
溫曉麗被這種做賊一樣的氣氛所感染,大氣都不敢出,坐在長條凳上乖得像小學生剛剛入學般正襟危坐。
羅翠菊也用做賊一樣的聲音說:“小蘭,這是什麽地方?你親戚家?我們怎麽好意思去人家家裏吃飯的啊?多破費啊?”
夏青棠四處看了看,發現那頭是一間廚房,就是尋常人家的那種廚房,便已經猜到這是什麽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