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有始有終

淩晨一點半,斯微落地鳳城機場,腦袋昏沉得讓她覺得每走一步穩路都多虧運氣好。

已經入春,鳳城的夜晚並不冷,但有涼風吹過。斯微狠狠晃了晃腦袋,勒令自己保持清醒,同時又收到陳港生的新消息,說裴澈堅持要出院,要不要告訴他她正在路上。

斯微連忙回:[不要,把人摁住!]

她總得去親眼看看,這人到底是突然發的什麽瘋,跑到鳳城來,還被他爸揍一頓。向誌傑木訥老實了一輩子,從沒跟誰紅過臉,怎麽就敢衝這位“太子”腦袋上敲呢?

她總得妥善處理,該道歉道歉,該賠錢賠錢。總不能這樣不清不楚地埋了雷,往後再被翻舊賬可怎麽辦。

這樣想著,她等到了網約車,很疲憊地歎了口氣,坐進去。

好巧不巧,剛到住院樓下,她就看見了要離開的裴澈。

他穿一件衛衣,搭配寬鬆的工裝褲,站在自動販賣機前,就像一個普通的男大學生。並不熟悉的打扮,斯微原本認不出來的,如果不是他還戴著一頂眼熟的棒球帽的話。

帽簷下好看的輪廓,和前幾天網上大家嗑生嗑死的那張照片裏一樣。

手機忽然響了一聲,斯微拿起來一看,陳港生發來一句:[我靠怎麽上個廁所人就走了?!]

她翻了個白眼,心裏吐槽這人真不靠譜,抬頭看見裴澈正拿著手機往身後那輛車邊走去,立刻打開門下了車。

她趕在裴澈之前走到那輛車邊,彎腰道:“師傅,我們取消訂單了。不好意思。”

那司機立刻不滿地皺起眉,發牢騷道:“搞什麽東西……”

“會付取消手續費的。您開走吧,麻煩了。”

斯微轉身擋住車門,麵對走來的裴澈。

一個蒼白著見鬼了似的一張臉,一個掛著快垂到下巴的黑眼圈。一個穿著隨性再不見從前裴總矜貴優雅模樣,一個疲憊困頓全無平時盎然熱烈的勁頭。

兩人都狼狽,相對而立,又似乎都不那麽想看見對方。就這麽杵著,竟杵出一點物是人非的意味來。

斯微忽然覺得這情形挺好笑的,也不忍著,樂了聲,開口問:“醫生不是說要住院觀察一晚?”

裴澈冷冰冰地問:“你來幹什麽?”

“來負責。”斯微不在意他的臉色,徑直抬手將他那礙眼的帽子摘了,果然看見他腦袋上裹了紗布,後側方有一處在滲血。

裴澈皺眉,伸手要奪自己的帽子,斯微撤開手不給,朝醫院裏努了努下巴,“回去包紮。”

裴澈不悅地盯著他,一言不發。

“揍你的是我親爹,”斯微索性直接拉住他手腕將人往回帶,“萬一之後出了事算誰的?”

裴澈看著自己被她輕鬆牽起的手,忽然厭煩極了,隻稍稍用力,就將人掙開,“向斯微,你到底想幹什麽?”

手中脫力,那慣性像把她心裏某個地方也扯了一下。斯微微愣,很快抬頭看他,冷笑道:“這話該我問你才對吧,裴澈。你現在是在幹什麽?我們在禾木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過去的就讓它過去。我們倆現在當陌生人一點問題也沒有,你對待陌生人是這個狀態?”

裴澈緊繃下頜,沒有言語。

“我爸傷了人,我過來處理。弄清楚了事情,該道歉道歉,該賠償賠償,有始有終地料理好了,免得之後出了什麽事又扯皮,這有什麽不對?”斯微有理有據,“裴澈,你要是真的過去了的話,為什麽……”

話沒說完,裴澈徑直擦過她,走進了醫院。

有始有終。

她說得很對。

他一直都不如她,但總不能都永遠矯情不講道理。

電梯“叮”的一聲關上,向斯微的肩膀微微蹭著他的手臂。狹小的空間內,他聽到她仍然有些急促的呼吸,現在已經快淩晨三點,她很疲憊。

他不急不緩地道:“你爸估計是認錯了人,所以才誤傷我,沒什麽糾紛,我不會計較,你不用擔心。醫生說今天晚上觀察沒事,明天就可以出院,醫療費我會一並發給你,你轉賬就好。”

斯微當然不信“認錯了人”這種理由,但她沒打算問他。倒是露出一個有些譏誚的笑來,問他:“你怎麽發給我?微信要重新加回來?”

“短信就可以。”

斯微低頭,恍然大明白似的,“哦,我怎麽沒想到。”

裴澈:“……”

斯微先帶裴澈去護士站找醫護人員重新包紮傷口,然後也不等,在他包紮的過程中,轉身就去病房找人。

隔著門上的小窗,她看見向誌傑半靠在**,目光罕見的並不呆滯空洞,反而忿忿的,燃燒著一種偏執的憤怒感。

陳港生輕手輕腳地走出來,見她憔悴模樣,先擔心了句:“你還好吧?”

斯微擺擺手,問他:“到底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陳港生也是一臉懵,“就今天下午,我在檢票呢就突然看見他了,跟他打了個招呼,他也點了下頭,然後就自己去參觀了。等他參觀完出來,我想著禮貌嘛,就請他進屋飲個茶先。結果就碰到向叔打掃回來,他還跟向叔打招呼呢,但是向叔居然黑臉了。然後等他要走,向叔突然不知道怎麽了,掄起掃帚照他腦袋上就是一棍子。”

“那一下,嘖……還挺狠呢。”陳港生似在回味,然後心有戚戚地嘖了聲。

斯微:“……”他倒看戲似的津津有味。

她疲憊極了,也沒有多少耐心,皺了皺眉便道:“我進去問他。”

陳港生忙伸手攔住,“欸等會兒等會兒,你先冷靜一下,別跟興師問罪似的。”

“我就是去興師問罪!他是做了什麽好事麽不該興師問罪?!”斯微怒道,“窩囊了一輩子,現在倒突然好威風!他有沒有想過,萬一裴澈要告他,萬一他真的打出了什麽問題,萬一真的在你的園裏出了什麽事,這些後果誰承擔得起!”

她像機關槍似的一通輸出,陳港生毫無招架之力,隻得彷徨著一雙手虛攔著。

然而攔著也沒用,屋裏的向誌傑已經聽到了,隔著小窗和斯微對視一眼,就訥訥地躲開了。躲了沒幾下,知道沒用,又慢吞吞地掀被下床,走了出來。

“說說吧,到底怎麽回事?”斯微在向誌傑麵前語氣終究軟和了些。

“我……”向誌傑臊眉耷眼正要解釋什麽,吞吞吐吐的,某一刻目光卻忽然銳利起來,衝著包紮完返回走過來的裴澈破口大罵,“你個殺千刀的還敢來?!老子打死你!”

要不是陳港生熟能生巧地迅速攔腰抱住了他,他真的就衝出去和人幹架了。

“你敢欺負我女兒,老子打死你!”向誌傑被陳港生攔著,嘴裏仍不客氣,“你不要以為老子會怕你們有錢人……你敢騙我女兒,欺負我女兒,老子這條命不要了都要打死你!”

他張牙舞爪的,但卻沒多少威懾力,隻是像個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的老人家。

就連護士都隻是又心煩又無奈地探頭出來說了句:“家屬控製一下病人情緒哈,到病房裏去,不要在走廊上吵。”

斯微隻覺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湧向頭頂了,卻仍然不能維持頭腦清醒。向誌傑的叫聲刺激出耳鳴,她在天旋地轉中怒吼一聲:“你能不能不要再給我惹麻煩了!你給我惹的麻煩還少嗎!”

一嗓子,向誌傑立刻噤了聲,像一個被紮破了表皮的氣球人一樣倒下陣來。

他目光仍凶狠地瞪向裴澈,然而轉向斯微的那一刻,立即變得瑟縮。最後囁嚅著說了一句什麽,轉身默默回了病房。

陳港生也被嚇了一跳,見她臉色鐵青,沒敢說話,訥訥地等了一會兒,也回病房了。

耳邊清淨了,耳鳴聲卻越來越嚴重,斯微疲憊地抬起手掌壓了壓眉心,拿開的時候眼前閃過幾片雪花。她用力眨了幾次眼,視野才終於恢複清晰,扭頭看裴澈,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到身邊。

“包紮好了?”她開口問,“你病房是哪間,回去休息吧。醫生不是說……”

話沒說完,她忽然眼前一黑,最後聽到的聲音是裴澈在叫她,之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

再次醒來時,不知道是幾點。斯微還睜不開眼就習慣性地摸手機,可努力一番什麽也沒摸到,隻好忍著頭暈睜開眼,迷迷糊糊看見床邊趴著個人。

是裴澈。

斯微愣了一下。無論是作為傷員,還是作為她分得特別難看的前男友,他都不應該是那個陪床的人。

那麽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然而她此刻腦霧嚴重,這問題像被覆著層膜一般,不顯得緊迫銳利。她靜靜看著他後腦勺那塊明顯的白紗布,昨晚向誌傑吼那幾句,她其實就明白了大半。一定是他又看新聞看到了什麽最新消息,也許是裴澈和李舒喬的事,也許又聽到誰嚼幾句舌根,便更加覺得她是被豪門玩弄的“棄婦”,所以看見裴澈就掄棍子。

向誌傑一輩子木訥怯懦,極易被左右,可也極愛她和她媽媽。懦弱之人偏長了一顆最護短的心,做出這種事,一點都不奇怪。

隻是裴澈無辜,哪有這樣倒黴的前男友呢……

斯微心中苦笑,有些怔然,幾乎無意識地、輕輕地觸上他那塊傷口。

裴澈立刻就醒了。

他反應很大,猛地起身,斯微的手被這力道拂開,尷尬地僵在半空。

她故作鎮定地問了聲:“你怎麽在這裏?”

裴澈僵了一下,沒有回答,平板無波地道:“我去叫陳港生。”說著轉身就要走。

斯微立刻拉住了他。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怎麽有這樣快的反應,在頭明明還很暈的情況下。

裴澈身形頓住,回頭荒唐地盯著她。

斯微抿抿唇,抬眼問他:“裴澈,你為什麽來鳳城?”

裴澈的臉色迅速變得冷淡,“不關你的事。”

斯微輕聲笑了:“你覺得,我會相信你來鳳城、去那個動物園,不是因為我麽?”

她這副泰然說笑的模樣,真是熟悉。哪怕她頭發亂糟糟的,臉色也蒼白,看起來很虛弱,眼裏卻仍寫滿獨屬於向斯微的那種勁頭。

也真是可恨。

裴澈咬了咬牙,盯著她。

“哦,那你問什麽?”他森然道。

斯微又揚起笑來,然而還沒開口,寬闊身影落下,將她全然籠罩,下一秒唇被熟悉的氣息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