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叛逆
◎她不知道的是,今晚她和曹寅的對話,呈上了康熙的案頭。本該寬衣就寢的康熙將漱口的茶杯捏在手裏,深吸了三口氣,方才抬眸看向呈上宮妃◎
皇上心情不佳, 一路車馬疾馳,還是在天完全黑透時才趕回京城。
齊東珠那完全不存在的馬術完全無法支撐這種速度,使曹寅不得不騰出手來, 時不時牽一把她的馬,到後來便直接將那馬的韁繩拴在了自己手腕兒上, 教那馬跟著疾馳。
一路到了紫禁城, 曹寅將齊東珠扶下馬,宮內來接班兒的禦前侍衛和皇帝儀仗已經趕來, 曹寅下了職,便也和其他人一道跪伏著送皇上的龍輦消失在夜色裏。
齊東珠被顛得骨頭架子都快散了, 站起來後兩個腿兒都不太會走路了, 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西四所挪。
曹寅本來都要離宮了。宮中規矩多,此刻還差不足半個時辰便要下鑰, 可他看了眼仿佛在用新安裝上的四肢緩緩蠕動的齊東珠, 還是轉過頭來, 對齊東珠說道:
“我送姑姑回宮吧。”
“不…不用勞煩了, 曹大人。”
齊東珠被他叫得一愣, 繼而回身說道。她此刻因為連番的顛簸而臉色蒼白, 一雙亮晶晶的琥珀瞳在燈火的映照下瑩光流轉。
曹寅隻感覺有些心悸,他手持一盞提燈, 朦朧的光線將二人的麵容映照得十分模糊。
“雨後路滑, 夜裏無光, 還是我送姑姑一程吧。”
齊東珠雖然不解他為何如此,卻也沒有推拒, 隻覺得曹寅是個難得的君子。
“多謝曹大人了。”
齊東珠擠出一抹笑, 繼而轉過身, 借黑暗遮掩自己拉扯到了筋肉, 疼得呲牙咧嘴的猙獰麵容。
曹寅默默提燈走在她身旁,腳步無聲,像個沉默的影子,提燈的手卻十分穩健,為齊東珠照亮了前方潮濕積水的石板路。齊東珠是個社恐,天賦技能是和別人相處時感到尷尬,但曹寅似乎天生就帶著一種包容又和煦的氣場,即便是兩人一言不發,彼此毫無了解,也不會讓齊東珠覺得半點兒不安。
反倒是因為有他沉穩的呼吸聲在耳畔輕響,齊東珠在這烏雲密布,空氣滯重的夜晚感到一絲難得的安穩。
兩人腳程不慢,紫禁城再大,一刻鍾也走了大半路程。臨近後宮,巡邏的侍衛和下值的太監宮女也漸漸多了起來,曹寅的腳步停了下來,齊東珠回過頭,見曹寅將手中的提燈遞給她。
“多謝曹大人。”
齊東珠接過提燈,輕聲說道,心下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否該給曹寅行禮。不過她轉念又想,自己並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人,曹寅看起來也不會計較,便隻對曹寅露出了個笑容。
黑暗之中,曹寅的嘴唇輕輕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又沒有說出口,倒是在齊東珠已然回過身,準備離開時,才聽到曹寅開口道:
“納蘭姑姑,莫怪我曹寅交淺言深,隻是今日姑姑說與皇上的那些話兒,實在是不合時宜。”
齊東珠腳步一頓,心下歎了口氣,想到自己這張破嘴已經到了讓一麵之緣的人都出口相勸了,可見其威力見長。
“曹大人,我實在無意冒犯皇上,不過今日之事是我草率魯莽,連累了大人,我——”
“姑姑誤會了,我並非怕被姑姑連累,隻是…隻是有些話兒,不應說與皇上聽。皇上日理萬機,身負天下,並非常人可以揣度。我僥幸得皇上信重,侍奉左右,深知皇上不易,也知道他並非姑姑想的那樣。”
齊東珠回過頭來,眼神帶著幾分無奈,看向曹寅。今日事端層出不窮,她疲於應付,更是被康熙連番逼迫,口不擇言,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兒。
她當然知道那些話兒引起康熙不悅了,但她很難會將康熙的不悅放在心上。說到底,康熙是這個時代所有人所謂的“主子”,康熙想怎樣就怎樣,想讓人解釋,旁人就不能沉默,而這一切都讓齊東珠感到無比厭煩。
她覺得很累,不光是身體上的疲憊,更是在今日康熙陰晴不定的逼迫中,徹底感受到了來自這個時代的壓力。那個小女孩兒幹瘦的身影,和纖細的脖頸兒不成比例的腦袋,直勾勾盯著一碗剩飯的目光還在齊東珠的眼前搖晃,這都讓她筋疲力盡。
齊東珠現在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回到西四所泡個熱水澡,洗掉這一身的塵土,再去抱一抱那可能已經打起小呼嚕,睡熟了的比格阿哥,把鼻子埋進他的頭毛狠狠吸一口,和他一道歪倒在榻上睡到天明。
康熙金口玉言已經下達了,她和比格阿哥的緣分也隻有兩年餘。這或許對齊東珠來說是好事,畢竟她本來就想著早日離宮,而成為一位奪嫡皇子的奶母並不能使她遠離紫禁城的權利漩渦。
但她明明答應了比格阿哥要陪他長大,這會兒卻又要食言了。
她與比格阿哥的緣分不長,但她希望從今日起,日日得以留念。
她急於脫身,而曹寅那過於包容和平和的氣場又讓她心中的疲憊肆無忌憚地一陣陣地蔓延上來:
“曹大人,皇上如何,我區區一個奴婢,又有何可置喙的?今日我說那些,並非我想說,而是我並不如大人一般才思敏捷,瀕臨困境口不擇言罷了,曹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曹寅沉默片刻,就在齊東珠以為自己可以尷尬卻又不失禮貌地離開時,卻聽他突然開口道:
“姑姑別叫我曹大人了,叫我曹寅便好。姑姑如今受封三品誥命,我並無官職在身,是姑姑折煞我了。”
齊東珠抬眼看了看曹寅那張年輕的麵容,卻又沒看出什麽端倪,隻能含糊道:
“喔。宮門就快下鑰了,您快回吧,多謝相送。”
齊東珠說罷,就轉過身,被她拎起的提燈映出稀薄的燈光,映照在她前方潮濕的石板路上,像在地麵上潑了一層融化了的,粘膩的黃油。
“納蘭姑姑,”
曹寅忽然在她身後出聲,那聲音不大不小,剛好順著潮濕的夜風吹入齊東珠的耳中:
“今日姑姑所說,曹某其實…其實覺得不無道理。文人士子皆指點江山,於文墨中揮斥方裘,卻難得有人願彎腰俯首,舍一粥一飯。”
“人人歌頌為眾生之首,為天下表率,卻鮮少有人承托泥淖之重。姑姑獻策滅天花,實為大才之人,今日聽姑姑一席話,曹某茅塞頓開。隻是姑姑,這話兒還是不要跟皇上說了。”
“皇上年少登基,自幼遇險無數,難處苦楚數不勝數,他並非姑姑所想那樣,隻居廟堂之高,也並非天下人所見那般。”
曹寅的話兒很輕,而齊東珠沒有再回過頭來,隻是有些疲憊地笑了:
“曹寅,我是伺候四阿哥的奶母,這輩子若是沒有出現什麽差池,斷不會在皇上那兒顯眼了。今日逃過一劫,我該心懷感恩,叩謝神佛,不是嗎?我一輕如鴻毛之人如何想皇上,又礙得了誰?”
她心中漸漸升起一團壓抑許久的火氣,卻無處發泄,無處安放。是的,她怎能不氣?她並非有意招惹康熙,更沒想過說出什麽驚世哲理,引得這些無可救藥,深受封建主義荼毒的清朝人瞠目結舌。
是康熙非要刨根問底,非要逼迫威脅,她講了,卻又得罪了他,到頭來他作為皇帝,拍拍屁股走人,去尋下一個消遣,而飽受驚嚇的齊東珠,不過是康熙眼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離經叛道的怪人罷了。
而她也不會再有機會看到四歲、五歲的比格阿哥。沒有機會兌現自己的承諾。
這讓她覺得厭惡極了,口中的話兒自然不客氣,果真讓曹寅一時無話兒。齊東珠憋著氣,向前走了兩步,疏忽又歎了出來。
她到底是個心軟又教養極好的人,曹寅好心送她,又出言提醒,她實在不該話中帶刺兒。對於康熙的態度和心情,她一受過先進教育的現代人自然是覺得無所謂的,但是她也能理解曹寅作為一個沒受過人人平等觀念熏陶的古代人對於他皇帝主子的關懷。
於是她停下腳步,沒有回頭,隻是輕聲說道:
“對不起,是我失言了。曹大人,您前途無量,官運亨通,未來定會有大作為。我言多有失,貽笑大方,卻也盼你日後身在錦繡雲端,多俯首看眾生,多造船渡苦難,也算為子孫後代積德。”
如果齊東珠腦中對於曹雪芹那半瓶油晃**的知識還算可靠的話,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未來會任江南織造。
江南是曆朝曆代的稅收重地,更是魚米之鄉,茶鹽之鄉。江南織造這個位置,自古以來都是皇帝的心腹所任。
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曹寅根植江南,身居要務,又簡在帝心,曹家積累的家資何止十萬兩?便是曹雪芹書中所寫,一道水煮白菜要十隻鮮雞來配,說是窮奢極欲也不為過。
而曹家的結局,想來對紅樓夢略有了解的人都能朗朗上口。曾經的金玉滿堂被曆史的車輪狠狠傾軋而過,隻留下了半部傳世名作。
而這些,終究和她齊東珠沒什麽關係。
“若是曹大人嫌我多言,便將我忘了吧。”
齊東珠原本想說“把我當個屁放了”,可這想起曹寅文化人的出身和修養,當即為自己的粗俗感到有些臉熱,腳下的步伐也加快了許多,還沒幹透的靴子將石板上的雨水踩得四處飛濺,嘩啦作響。
隱約中,她似乎聽到曹寅又低聲說了些什麽,可那聲音很渺小,又被水聲和腳步聲蓋了過去,她也聽得不分明。
提著燈,踩著水,齊東珠趁著夜色朦朧,小步跑了起來。這回兒宮道上沒什麽貴人,多數宮人都下了值,神色倦怠,多數人隻懶懶看齊東珠一眼,便去料理自己的事兒。
這讓齊東珠小小的、違背宮規的叛逆得以蒙混過關。晚間的風迅速劃過她的臉頰,卸掉了最後一點兒憋悶,齊東珠眯起眼睛,慢慢將胸中的鬱氣抒發出來,到了比格阿哥的院中時,已經稱得上是心平氣和,心如止水了。
她不知道的是,今晚她和曹寅的對話,已經被呈上了康熙的案頭。
本該寬衣就寢的康熙將漱口的茶杯捏在手裏,深吸了三口氣,方才抬眸看向呈上宮妃頭牌的梁九功,冷聲說道:
“撤了。朕今夜乏了,一個人散散心。”
梁九功被他寒冰般的目光凍得連打了兩個寒噤,差點兒覺得自己年紀上來了,怕是得了什麽歪病,連忙“哎哎”應著,安靜而又不失迅捷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