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得罪
◎“納蘭東珠,待四阿哥離開西四所,你也該出宮去了。誥命之位你也得了,往日在京城裏,你好自為之。”◎
齊東珠不知如何應對, 她的係統在她腦海裏昏招頻出,攪得齊東珠頭腦愈發昏脹,好半晌才支支吾吾道:
“奴婢是見皇上有仁愛之心, 見小女孩兒可憐,非但沒有遷怒她, 反倒給她飯食, 這讓奴婢覺得意——”
“朕有仁者之心,讓你覺得很意外?”
這回兒, 康熙的聲音是真冷了下來,一雙鳳目裏浮現出惱怒之色。聽到此處, 他怎還不知這小奶母心裏想了些什麽, 她過往是覺得他冷酷無情,不通人性?
一旁的聽了這番對話的曹寅額頭冷汗直冒, 可卻沒法子插言。
“不是不是, 奴婢隻是覺得皇上…皇上是一國之君, 能為這樣可憐的平民女孩折腰, 是奴婢沒想到的…您是尊貴的皇帝, 是這些百姓的主子, 您能在乎一個小姑娘,這很難得…”
齊東珠口不擇言地解釋著, 將話兒越抹越黑, 也讓康熙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這回兒他是有點兒明白齊東珠的想法兒了。這個小奶母對他的態度從始至終都是逃避和敷衍的, 而這點源自於他的身份,就像是無數臣民因為他是皇帝而爭相叩拜, 這小奶母卻反其道而行之, 因為他是皇帝而不斷避退。
絲絲縷縷、沒有緣由的怒火讓康熙的頭腦愈發清明, 此刻他想起齊東珠那些莫名其妙卻聽起來十分冒犯的話語, 突然發現那並不是沒有關聯、無的放矢的,也並不是因為齊東珠本質愚鈍,說話兒沒有條理。
而是因為那些大逆不道的話兒源自她最真實的想法。這小奶母並不是單純或者愚蠢,她隻是沒有手段遮掩她的本意。
就像她覺得康熙會不顧惜百姓的性命,一意孤行先驗證人痘法而不是牛痘法,就像她覺得烏雅貴人謹小慎微,憂慮四阿哥卻又不得不委屈自己和四阿哥的決定是源於康熙的無所作為,沒有照管好後妃子嗣,就像她覺得康熙看到一個渴望食物的幼童,第一反應會是降責,而不是心生善意。
在她眼裏,他似乎是一個冷血至極,無論是對臣民還是妻女都毫不關心,隻關心功績的無情之人。
這一會兒,過往那些不曾被康熙放在眼中的細枝末節變得纖毫畢現,可謂是一通百通,讓康熙徹底想明白了齊東珠的那些荒誕、離奇的話語和藏在後麵的隱喻。
但是明白並不代表理解,相反,康熙覺得自己被嚴重挑釁了。作為一個入住中原的韃靼皇帝,惡毒、譏諷的話兒康熙不知聽了多少,那並不是說那些心懷不軌、以下犯上之徒敢於當著他的麵兒痛斥君王,也不是因為有人膽敢把那些汙糟話兒傳入他的耳,而是那些隱晦的惡意從來逃不過他的察覺。
可是再惡毒,再不甘,再憎恨朝廷,憎恨旗人,如今的天下還是愛新覺羅家的,旗人的鐵騎依舊拱衛著京師,宛如鋼鐵鑄成的城牆,絲毫不可撼動。
康熙不覺得自己會有半分留意庸人的指摘,可這小奶母卻是另一回事。
她的背景早在之前就被內務府悉數上報了。一個普通的,旗人家庭出身的女子,行徑瞧不出多聰明,而康熙自覺對她不予計較,反複寬宥,甚至不顧規矩,容她至今,對她的功勞毫無保留地封賞。
他想不通,以齊東珠這樣身家不顯的清白出身,為何會有如此叛逆的想法和如此舉動?
況且,她本不該引起康熙絲毫留意。她身份低微,行事荒謬,空有一張臉卻從不知如何打理。
可是她膽大,純質,骨子裏帶著一種近乎荒謬的執拗,那不算讓人眼眸一亮或者過分出人意表,卻越看越讓人移不開視線。康熙見慣了所謂遁入空門的出家人,雲遊四海的雅士,甚至行走江湖的俠客,來自海外的修道士,看過了世間形形色色的人,可她還是讓他的視線一次次地逗留,隻為捕捉那莫名動人的點滴瞬間。
康熙捏緊了手指,心下的怒意之外,突然覺得心中湧起一股從未出現過的慌亂。
他為何要執拗於這樣一個奴婢的隻言片語?為何要給她無數次機會冒犯自己?
他才不屑與她解釋!
“朕在乎這天下百姓,”
康熙咬著牙關,一字一頓道。
曹寅已經緊張得捏白了手指,隻等著在康熙下令處置齊東珠時跪地求情了,可這句話卻突兀地打斷了曹寅的思緒,使他抬起頭,看向莫名說出這樣的話,似乎在意圖證明自己的皇帝。
“朕何需向你這等鼠目寸光之人自證?”
曹寅眼皮抽了抽,連忙將目光落下,直直盯著雙腳前的方寸之地。
“不用,不用不用。”
齊東珠連連擺手,麵紅耳赤,恨不得遁地消失。她腦海之中的廢物係統已經開始擺爛,話兒也不肯與她說了,齊東珠耳畔獲得了難得的清淨,可卻因為緊張愈發頭痛了。
“皇上您說得都對,”
被逼至死角,手足無措地齊東珠開始犯老毛病,管不太住她哆嗦的嘴皮子了:
“可那些都是國家大事,全仰仗皇上的深謀遠慮,手段高杆,是為了這天下長治久安。可這小女孩卻隻是一個可憐人,和天下百姓,江山社稷是不同的。皇上您能憐天下人,也能憐一人,既做得了天龍,也做得了凡人,是…是百姓的福氣。”
齊東珠咽了咽因為緊張而幾乎全都蒸發掉的口水,幹澀的喉嚨一陣刺痛:
“…也是奴婢的福氣?皇上您執掌世間至高權勢,若是也在乎臣民的血肉之軀,想來不會計較奴婢口笨失言吧?”
“口笨失言?朕看未必!”
齊東珠這番話兒絕對算得上超常發揮了,可康熙卻不會被她輕易糊弄過去。康熙是個極為敏銳的人,往日處理政事百務纏身,往往一分心神分成兩份使,而今他全神貫注地盯著齊東珠,自然不會放過她的半點兒疏漏。
“何為憐天下,何為憐一人?天龍和凡人又有何不同,你給朕解釋清楚。”
齊東珠這回兒真的雙目都沁出了淚水,聲音都有點兒哽咽了。她不過是躲個雨,為什麽還會被抽檢啊?這封建皇帝真是閑得沒事做了,非要對著她使什麽勁!
但形勢已經不容許她緘口不言或者裝傻充愣了,她也隻能磕磕絆絆地小聲說道:
“皇上關心天下百姓,是因為您身為天龍,自然要使社稷安穩,百姓足食,方才能使國祚綿長。而憐一人,則是凡人…人對自己的同胞幫扶憐憫之心,並不是為了百姓或是社稷,而隻是因為人性本善,心懷憐憫,助人助己。”
康熙聽著她這番話兒,挑起唇角,冷笑道:
“合著在此之前,你不覺得朕性本善,心懷憐憫,能助他人?你覺得朕是天龍,不是——”
不是個人?
曹寅連忙以手掩唇,佯裝咳嗽,讓胸中怒火愈演愈烈的康熙把後麵兒那傷敵八百,自損千萬的話兒給咽了回去。他這回兒當真是大動肝火,背在身後的指骨都被他捏得劈啪作響,嚇得齊東珠直縮脖子。
許是看不下去,曹寅正準備開口說幾句話兒轉圜,卻沒想康熙一個眼神將他釘在原地,從嘴裏吐出三個釘子般的字:
“繼續說。”
齊東珠的臉皺成一團兒,如喪考批。她是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這張破嘴的報應不在剛入宮時來,反倒在這個時候找上門兒來了,按照康熙這種吹毛求疵的態度,她今兒能囫圇個兒從這個莊子裏走出去,算她齊東珠命大。
“皇上您還想聽什麽?…我說,我說。”
齊東珠被康熙的目光刺得一個激靈,迫不得已繼續禿嚕嘴皮子:
“治世之心與仁愛之心難以兩全,皇上您推行牛痘之法,實為心係百姓,穩固社稷之舉,這是您的治世之心。而您給小女孩兒飯食,卻並不是因為您是皇上,小女孩年幼無知,她並不知道您至高無上的身份,她眼底您恐怕還沒有那碗飯合心意,但是您還是將飯食給了小姑娘,這並非是出於皇帝之舉,而是出於一個心懷仁心之人。”
“皇上您懷有治世之心和仁愛之心,想來不會在乎奴婢的口不擇言吧?”
康熙盯著齊東珠不敢抬起的臉,看到她頭上又個細小的發旋兒,把字頭上草草紮了兩朵布花兒,被雨打濕後纏在一塊兒,像兩塊兒染了顏色的抹布,比宮中最低等的灑掃奴婢還不體麵。
怒火被他強行壓下了大半兒,可胸中的憋悶卻愈演愈烈。
按照齊東珠所說,治世和仁愛難兩全,若是康熙此刻將她以妖言惑眾之罪草率發落,便是做實了他和齊東珠之前誤解的那樣,是個治世君王,而不是良善之人!
被架到高處,一腔怒火無處發泄的康熙眼眸黑沉無比。
康熙不記得上次這麽惱怒是何時了,或許從未有過。他這次算是意識到,隻因他是皇帝,他在這納蘭東珠心裏便是動輒得咎。種植牛痘這樣的利民利國之舉是鞏固社稷,並非仁善,而偶然將飯食給了小女孩兒,反倒讓她“刮目相看”。
這聽起來荒誕不經,但卻在納蘭東珠的話兒裏字字分明。康熙不是喜好做學問的人,但他極其聰穎,自幼好學,也常年聽傳教士講學。他的長子和太子都被他派遣了傳教士做老師,學習拉丁語和意大利語。
傳教士喜辨真理,這和漢人的辯經又有不同,但本質卻是想通的。這世間並非人人講話都有條理,但若是言辭中聽,具備條理,那宣講者八成是言辭合一,道心之所想,辯篤信之理。
而齊東珠正是後者。想通了齊東珠心中所思,她的話兒中一切略顯虛偽的贅述便也褪去了顏色,唯留昭示著她本意的真相。
枉費康熙曾經還覺得她膽怯,遲鈍,純質,那統統都是假象!她不僅不膽怯,反而膽大包天,自作聰明!她說的話兒是狂妄之語,卻莫名觸及了一國皇帝最為本質的東西,讓康熙不願深思。
而他卻知道,自己對齊東珠這莫名其妙的留意該消止了。如今她在朕眼裏再也沒有什麽解釋不通的荒誕不經,已經纖毫畢露,毫無遮掩了。
她不過是一個膽大包天,離經叛道的奴婢,本也不該出現在此處,更不配引起朕的注意。
朕完全不在乎她怎麽想!
雨勢漸歇,雨後粘稠的氣息縈繞在人的鼻尖,星星點點的雨滴子還沒有消停,康熙卻道:
“曹寅,吩咐人備馬,擺駕回宮。”
“是。”
曹寅屈膝行禮,臨走時輕輕看了一眼齊東珠,似乎在對她說不要激怒皇上。齊東珠表情悲苦地回視,心中尋思若是有的選,我根本不想站在這裏。
曹寅將齊東珠之前準備的肉夾饃分給同僚,他們有的去牽馬,有的繼續留在原處,盡忠職守。而康熙冷凝的目光再度落在了齊東珠身上,說道:
“納蘭東珠,待四阿哥離開西四所,你也該出宮去了。誥命之位你也得了,往日在京城裏,你好自為之。”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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