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翻雪
吳仁道見崔宏舟麵色有異,湊上去笑道:“崔仆射在看什麽?——是那個戴帷帽的小娘子麽?”
崔宏舟道:“正是。我有心求娶,這戶人家卻不肯應,也不知他們要將這小娘子許給何人。”
吳仁道沒有認出蘇綰綰,他沉吟片刻,說道:
“這人家不肯應,想來是要將小娘子嫁入高門的。可崔仆射您的權勢已如此炙手可熱,比您更高的門第,恐怕也沒有幾家。”
“我也是如此作想。”崔宏舟道,“可那最高的門第,病怏怏的,也不知有幾年活頭。”
這話有些犯忌諱,吳仁道不敢接,笑道:“您若一心要求娶,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
“哦?”
吳仁道猶豫須臾,說道:“這樣年輕的小娘子,都是春心萌動之時。您若多救她幾次,她必將您視作命中的大英雄了。
“到時候,小娘子在家中一鬧,她父母必怕鬧出事故。您門第又好,人又出眾,又誠心求娶,那家人如何不應?”
崔宏舟心思飛轉,領會了他的意思。他含笑拍了拍吳仁道的肩膀,朝他舉起杯盞:“還是樂山知曉為我解憂。”
樂山是吳仁道的字。
吳仁道連忙敬他一杯,笑道:“哪裏哪裏,這皆是下官本分。”
日頭偏西,娘子和郎君們騎馬離去。李白桃紅,煙柳成蔭,交織成一幅雅致詩意的閬都春日圖。
“扶枝,怎還不走?”相熟的小娘子們問她。
“你們先去。”蘇綰綰道,“我隨後再走。”
小娘子們都知她是不想再引起騷亂,皆是嬉笑幾句,又和她開了玩笑,方才慢慢離開。
蘇敬禾在蘇綰綰身旁陪她:“扶枝,倒也不必等這麽晚。雖說閬都解了宵禁,但回去路上天都黑了,有什麽意思?”
蘇綰綰坐在自己帳幕裏,河水裏撲騰的郎君們早已走了。她道:“今日擠過來的人太多了,我出門之前,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
蘇敬禾望向她,笑道:“你長大了,比從前更美,圍觀之人自然更多些。”
蘇綰綰搖頭:“我今日見一個小娘子被擠在人潮,跌跌撞撞,好生可憐,真擔心她被人踩死。”
蘇敬禾蹙眉:“還是你心細。既然如此,我們便多等一會兒吧,若是果真有人被踩死,到底不詳……”
太陽一寸寸沉下去,在淵河上鍍出金光。在河流的下遊,鬱行安也沒走。
他沒有去赴那九十二戶人家的宴會,隻挑出需要交好的人家,讓隨從去告了罪。
之後,聖人又召他去說了一會兒話。
鬱四娘回來看見他,問道:“阿兄,我們可要回家去?”
“再等等。”鬱行安道,“若再生騷亂,我在此處,金吾衛也會更用心些。”
鬱四娘被說服了,在他身邊坐下。
蘇綰綰始終沒走,鬱行安便坐在河邊,望著河麵上的粼粼金光。
兩人一個坐於淵河上流,一個坐於淵河下流,隔著兩百丈左右的距離,目光所及,是同一輪落日,同一條河流的波光。
過了半個時辰,人流漸少,蘇家兄妹要離開,他也命隨從牽來馬。
……
蘇敬禾手握韁繩:“這天都快黑了。扶枝,不如我們騎快些,比比誰先到家。”
“好啊。”蘇綰綰撫摸著自己的白馬,總感覺它今日有些焦躁,“好久沒比了,二兄,你可還讓我?”
“扶枝,你已長大了,我可不讓你。”蘇敬禾笑道,“再讓你,我可得輸了。”
他說著,一揚馬鞭,抽在馬屁股上,他的棗紅色大馬率先疾馳而去。
周圍的侍女護衛皆是笑:“小娘子,二郎這是誆您呢!”
蘇綰綰也不惱,她輕輕地一夾馬肚,溫和道:“翻雪,咱們快走,追上他。”
誰知話音還未落下,白馬翻雪就直衝出去,蘇綰綰身後的侍女護衛紛紛驚呼:
“三娘!”
“小娘子!”
黃昏的風陡然化作刀子,直往蘇綰綰的臉上撲。她聽見身後響起無數的馬蹄聲,應是侍女和護衛們騎馬追了上來。
但翻雪是千裏挑一的好馬,速度太快了。
它弓緊身子,甩開眾人,它平日最怕踩到人的,今天看見前方一個提著菜籃的老嫗,竟也不管不顧,直衝上去。
“翻雪,翻雪。”蘇綰綰伏在馬背上,一邊安撫它,一邊向左扯動韁繩。
左右兩側都是樹林,不知翻雪是不是真的聽懂了,竟果真繞開這個老嫗。但它沒有按照指令奔向左側,而是奔向右側樹林。
“怎朝著右邊樹林去了?”崔宏舟蹙眉,他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本來等著英雄救美。
吳仁道已經認出蘇綰綰了,他擦了擦汗,暗自後悔自己出的餿主意,強笑道:“蘇三娘向來心慈,興許方才是擔心踏傷那個老嫗。”
“區區一個老嫗,何須在意!”崔宏舟語氣不滿,揮動馬鞭,打算追上去。
這時,吳仁道看見鬱行安騎著馬,跟進樹林。
黃昏的風拂過他衣角,他騎在馬背上,姿勢很穩,麵如美玉,姿態高潔。
吳仁道心念萬轉,他想起蘇瑩娘控訴的淚光,不知怎的,竟不知不覺說了幾句廢話:
“閬都城外的樹林沒有猛禽,但那些細碎的枝椏也夠人受的。
“眼看天就要黑了,也不知崔仆射待會兒如何帶蘇三娘出來。
“對了,右側樹林裏頭似乎還有一處懸崖,崔仆射要當心。”
崔宏舟本來都要跟上去了,聽吳仁道開口,想到吳仁道向來擅察言觀色、關鍵時候隻說要緊之事,便放慢馬速。
他耐心聽著,結果就聽見這三句人盡皆知之事?
就這須臾的停頓,眼看鬱行安衝得老遠,不一會兒,蘇家眾多的侍女健仆也跟著騎馬衝進去。
崔宏舟氣得抽了吳仁道一鞭子,沒空多說,也騎馬飛奔而去。
馬蹄聲細碎,吳仁道一邊注視這些駿馬揚起的灰塵,一邊摸了摸手臂上的鞭痕——他剛才用手臂擋了一下。
“主人,你無事吧?”隨從在旁問道。
“無事。”吳仁道問隨從,“倘若你是小娘子,你是喜歡鬱翰林,還是喜歡崔仆射?”
隨從張口結舌,半晌道:“鬱翰林吧?”
“為何?”
阿草努力地思索少頃:“鬱翰林更年輕,更好看,看上去也沒那麽凶,不會隨便拿鞭子抽人。”
吳仁道點點頭,他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蘇瑩娘的淚光。他皺眉,緊緊地握住馬鞭,本想騎馬跟上,最後又勒住了韁繩。
……
蘇綰綰握著韁繩,很快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這是馬腹被低矮枝椏劃傷的味道。
周圍的景色向後疾馳,化作殘影。
她感覺到了翻雪的不安,一邊輕聲安撫,一邊穩住身形,拉扯韁繩,試圖讓馬速降下來。
“蘇小娘子!”一道聲音從身後傳過來。
很動聽的聲音,清冷低淺,如玉石碰撞。
蘇綰綰想起來,自己聽過這道聲音。在牡丹宴那日,梨花樹旁,他說未曾。
她無暇回頭,聽見鬱行安說:“蘇小娘子,此馬已發狂,你身上可有匕首?將它刺死!”
“不。”她說。
這是阿娘送她的最後一件禮物。她馭馬技術好,隻要給她時間,她必能慢慢讓它安靜下來。
“小娘子,我入閬都時經過此林,前方是懸崖。”鬱行安的聲音越來越近。
蘇綰綰心中猛然一縮,她連忙拉扯韁繩,但翻雪再也不聽她的指令,不管不顧,一定要朝前方去。
在這個刹那,蘇綰綰的腦海像走馬燈一樣,閃過無數畫麵。
阿娘溫柔的教導,大姊善意的目光,二兄調皮的玩笑,還有百裏夫人輕輕點在她額上的一朵花鈿。
她眨了兩下眼睛,最後摸了一下翻雪的鬃毛,將雙腳從馬鐙中抽出來,俯下身子,順著馬身往下翻。
鬱行安發現她要下馬,忙縱馬上前,與蘇綰綰並駕齊驅,說道:“小娘子!將手遞給我!”
蘇綰綰目光略有猶疑,在疾馳的馬背上將她接過去,需要極強的力量和馭馬之術。稍有不慎,兩人必將受傷。
她彷徨片刻,想到眾人對鬱行安的肯定,將手伸出去。
鬱行安放開韁繩,握住她的手,隨後攬住她的腰。
蘇綰綰感覺自己的身體倏然被抱起,下一瞬,她到了鬱行安的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