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風大

鬱行安望著那些假裝不熟水性、卻故意在蘇家帳幕前撲騰的郎君們,陷入長久的寂靜。

他想起了自己騎馬過街時,曾被扔過的花朵。

他時常偶遇的,彈奏各種樂器的小娘子、摔倒的小娘子、尋不到東西的小娘子……

他忽然意識到,由於禮教的束縛,小娘子比郎君們收斂許多。

他正沉思著,鬱四娘拿著一束蔫巴巴的薺菜花,在幾個侍女的簇擁下,滿頭大汗地回來。

“四妹。”鬱行安看見她,“你去了何處?”

鬱四娘道:“我去給蘇三娘送花了……”

鬱行安的視線落在她手中的薺菜花上。鬱四娘太矮了,她的這束花已經被人潮擠得沒了鮮花的模樣。

鬱行安陷入緘默,良久後,他對隨從道:“去尋執金吾,讓他加派人手,別讓人被踩死了,尤其照看個子矮的、年紀小的、身體弱的,還有摔倒在地的。”

隨從應是,前去傳話。鬱行安看了一眼在河水假意撲騰的郎君們,沒有再開口。

鬱四娘在他身旁站了半晌,巴巴地解釋道:“我見大家那樣熱烈地湧過去,不知為何,我忽然也想送花……二兄,你別不高興,我也給你留了一束薺菜花。”

“我沒有不高興。”

“哦。”鬱四娘應了一聲,不知道說什麽了。

鬱行安望著水波裏躍動的日光,過了一會兒,見她還站在身旁,便示意她進帳幕裏坐。

又見侍女給她擦汗。

他等待她臉上的汗水被擦幹淨,才問道:“為何喜歡蘇三娘?還擠在人堆裏給她送花?你不是見過她麽?”

上回在金鳥寺山腳下,她小聲嘟囔的幾句話,鬱行安沒有問。

如今,他意識到,四妹含糊說出那些話,也許是期待他詢問的。

鬱四娘聽了他的問話,雙眸果然微微亮起:“阿兄,我覺得蘇三娘很美!”

“嗯。”

鬱四娘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解釋道:“阿兄,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我是說,她會很認真地看我的眼睛。”

“看你的眼睛?”鬱行安望向她的眼睛。

“是啊,阿兄。”鬱四娘勇敢地跟他對視,“在河西道的時候,堂姊妹們都有各自的閨中密友,不怎麽和我說話……我隨你來了閬都,你也很少問我的事情。阿兄,方才你先看了我手裏的薺菜花,隨後看了河水裏的郎君,再看水波,再看侍女給我擦汗的帕子……”

鬱行安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安靜地望著她的眼睛,等待她進行總結。

鬱四娘並沒有總結出什麽來,她磕絆了一會兒,說道:“我初見她時提了粱知周,回去後,乳母告訴我提他不對。但蘇三娘當時並沒有生我的氣,還很美地看著我,我很喜歡。方才她接了幾個小娘子贈的香草,也看著那些小娘子道謝。我很喜歡她看人的模樣,我想,難怪許多人都說她很美……”

鬱四娘的詞匯匱乏在此時展露無遺。

鬱行安忽然想詢問她讀書的事,但難得此時氣氛正好。

他又想起來自己那日在肖家讀過的文章,雖是議論算學的,但筆力深厚,可見蘇三娘才學不淺。

他道:“你說得很好。前段時日蘇家送來一些禮物,你可收到了?”

“收到了。”鬱四娘道,“一些筆墨紙硯,還有閬都的一些小玩意兒。阿兄,裏麵那支筆是贈你的。”

鬱行安頷首,說道:“可見蘇三娘也是喜歡你的。你若想親近她,倒也不必擠這人潮,我幫你投了帖子去拜會,可好?”

鬱四娘雙眸睜大,隨後慢慢抓住裙上的褶皺:“當然好。隻是阿兄,我去了蘇家,和她聊什麽呢?我上回聊的話題,乳母就說我聊得不對。”

“蘇三娘是有才之人。”鬱行安微微一笑,“你和她多聊學問,再帶上幾卷珍本,她必會歡喜。”

有才的、被猜到愛珍本的蘇綰綰,無言地看著淵河裏撲騰的郎君。

她看了一會兒,抬頭望天,隨後讓侍女拿來一個帷帽,打算戴上去。

“你戴這勞什子做什麽?”蘇敬禾在一旁看見,納罕道,“自壽和年間起,閬都的小娘子們都不戴它了,你今日竟還特地備了。”

“我打算去尋親近的幾家小娘子說說話。”蘇綰綰道,“今日風好大,吹得我臉疼。”

蘇敬禾聽她臉疼,便不攔了,又吩咐侍女們好生跟著她。

淵河畔的帳幕連成一片,遮天蔽日,尚書省左仆射崔宏舟坐在一處高亭中,被眾人簇擁,聽著水聲潺潺和絲竹之聲。

他不耐煩這些酬酢,老實說,這麽多人奉承他,也就吳仁道的奉承還算讓他歡喜。吳仁道可真會奉承人啊。

崔宏舟隨意地想著,視線投到亭外,看見一個小娘子頭戴帷帽,穿越人潮而去。

他拿著酒盞的手,一下子就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