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可以
空氣仿佛凝固,蘇綰綰覺得自己仿佛一個跋涉過萬裏雪山的旅人,終於回到家中,靠在薰籠邊。
多年未見的生疏慢慢消融,她將臉埋在他的衣襟裏,低聲道:“我以為你很忙。”
鬱行安似乎摩挲了一下她的頭發,隨後輕輕將她的腦袋按在他胸膛。
蘇綰綰聽見了他的心跳聲。
“確實很忙,忙著穩固局勢。”鬱行安道,“也一直在等你。”,
被她傷害,被她棄若敝履,但不知為何,仍然想要走近。
攻破城門次日,他坐在千椒宮的時候,有許多質問的話想說,最後仍然忍住,因為還記得自己當年被她寫信痛罵時有多難過。
那日他還沒思量清楚如何回話,她就起身要走,還小聲吸鼻子。他知道的,他喜愛的這個小娘子,又漂亮,學問又好,性情又可愛,不知多少郎君繞著她打轉,她從出生起大抵就沒受過太多次委屈。
一點點的疏淡,就讓她難過得不像話。
鬱行安一隻手仍抱著她,另一隻手托住蘇綰綰的下巴,輕輕抬起她的臉。
蘇綰綰仰頭凝望他,她臉上沒有表情,那雙琥珀色眼眸卻波瀾起伏。
她的麵具。
鬱行安這樣想著,摩挲了一下她的臉。
蘇綰綰:“一直在等我?”
“嗯。” 鬱行安看了她一眼,視線投向深巷的高牆。
等著她來找他,哄一哄他,說一些漂亮動聽的話,讓凍僵的他緩慢蘇醒。
但她總是不來,他提起筆,又放下,凝望著搖曳的燭火,最後隻好自己出宮尋她。
盡管她之前說過那樣的話,盡管,他對她似乎也不是那樣重要,可以被她隨意丟棄。
蘇綰綰把頭轉回去,繼續埋在他胸膛。同時她伸出手,攬住他的腰。
鬱行安收回視線,注視她發頂。
兩人誰也沒說話,頭頂的星辰帶著亙古不變的寂寥,而星空下漫長相擁的兩人,心底仿佛生出海嘯。
“你還願意回到我身邊嗎?”許久後,鬱行安問道。
蘇綰綰攥緊他袖袍,應了一聲願意。
兩人沒有再開口,蘇綰綰不知道他們抱了多久,也許是須臾,也許是一炷香。她總覺得這像一場幻夢,但每當此刻,他的心跳聲就提醒她,這是真的。
最後,她將頭埋在他懷裏,小小打了一個哈欠。
他察覺到了,將她送回家。
蘇綰綰這才發現,天色竟然這麽晚了,明明他們也沒做什麽。
“明日見。”鬱行安站在蘇家大門外,對她說。
蘇綰綰停了一下,心想,是在催促她明日去找他嗎?
她望著他點點頭,輕聲道:“好啊,明日見。”
鬱行安目送她離開,蘇綰綰走了幾步,回頭,發現他仍然站在那裏,身姿挺拔,一如當年。
她笑了一下,說:“做個好夢。”
隔這麽遠,他應該是聽不見,但他也朝著她笑,說了一句什麽。
蘇綰綰猜,應該是和她差不多的話。
……
翌日,蘇綰綰起得有些遲了。她抓了抓被褥,問道:“為何不喚醒我?”
侍女喜氣洋洋,將帳幔掛在金勾上,說道:“今日一大早,聖人就召二郎入宮說話,封他做了一個什麽——光祿大夫。不久後,聖人又下了旨意,封小娘子為皇後,擇吉日成婚。傳旨的是尤大監,尤大監一聽夫人要喚小娘子起身,忙道不可叨擾小娘子,直接宣讀了聖旨。主人接完旨,去家廟祭拜了,吩咐婢子們日後不必喚小娘子起床。”
蘇綰綰放下抓被褥的手,覺得很奇怪。,
封後的聖旨,還可以不必本人接嗎?
不過,她之前在宮中坐步輦,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蘇綰綰拋下這些念頭,起身洗漱,叮囑道:“還是要如往日一般喚我起身。”
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不可蹉跎光陰。
侍女們應是。蘇綰綰用完早膳,被父親蘇居旦催著入宮拜謝皇恩。
這並不是必要的流程,但蘇居旦總是如此催促她,一如從前催她進入大裕的宮廷。
蘇綰綰和蘇敬禾一起坐馬車出了門,路上遇見了鬱行安。
仍是那個宦者,他眼睛很尖,蘇綰綰正好撩開車簾看街景,六馬拉著的車輛猝然停在她跟前,一大群衛兵也跟著騎馬過來。
這宦者馭術真好。
蘇綰綰這樣想著,看見宦者揭開車簾,鬱行安視線落在她身上:“可要出城去玩?”
蘇敬禾從蘇綰綰身後探出腦袋,看他一眼,再看蘇綰綰。
蘇綰綰:“好啊……”
原來他說的“明日見”是這個意思。
蘇綰綰上了他的馬車,蘇敬禾道:“扶枝,你既要和他出城,我便不陪同你了。”
蘇綰綰點頭。
蘇敬禾摸了摸她的腦袋:“以後別再難過了。”
蘇敬禾知道星河試圖自盡之事,所以也知道了前因後果。
蘇綰綰:“好。”
蘇敬禾笑道:“不小心又將你的頭發弄亂了,讓侍女幫你整整。”
他給了蘇綰綰一盒玉錦糕,這是他出門前特意備下的。因為鬱行安雖然下了旨,他卻不知道這兩人什麽情況。他擔心鬱行安冷待她,讓她餓著肚子,便悄悄帶了糕點。
如今看來,他似乎把事情想得太複雜,又太簡單了。
鬱行安並沒有他想像的那些複雜用意,但鬱行安對蘇綰綰的愛意,似乎也沒有他想的那麽簡單。
蘇綰綰接過,和他道別,宦者揮動馬鞭,鬱行安的馬車出了城。
蘇綰綰伏在窗邊往外看,發現蘇敬禾仍在看她,她便揮了揮手,示意他回家去。
等人影都瞧不見了,她坐好,發現鬱行安在看蘇敬禾贈她的糕點。
兩人都猜到了蘇敬禾的心思,誰也沒戳破。
“他待你甚好。”鬱行安道。
“嗯。”蘇綰綰小心地將糕點收好。
“過來。”鬱行安說,“我幫你整理鬢發。”
蘇綰綰鼓起勇氣,坐到他身邊。
阿娘說,人這一生,想做什麽就盡力去做,總是能做到的。,
她曾經問,如果做不到怎麽辦。阿娘說,做不到也不留遺憾。
“在想什麽?”鬱行安問她。
蘇綰綰下意識抬頭,鬱行安連忙鬆開手,怕扯痛她頭發。
蘇綰綰:“我在想,你怎麽如此擅長整理小娘子的頭發。”
“也沒有很擅長。”
“是麽?”
“是啊。”鬱行安拿過她發釵。
並不是擅長,隻是因為總想著她,想著想著,就仿佛練習了無數遍。
蘇綰綰道:“有時候,我想起阿娘教過我許多,但我隻學會了一些,另一些似乎未曾學會。”
“這是很尋常的事,不必苛責自己。”鬱行安道。
蘇綰綰聽著他如同從前的語氣,想起延清年間,她用發簪劃過崔宏舟的脖頸,而後跑到竹林,遇到了一路尋來的他。
她有些怔然,鬱行安此時正好插上發釵,手指無意碰到她耳尖。
蘇綰綰的耳尖動了一下。
鬱行安垂眸,視線定住,他抬起手,輕輕再碰一下,蘇綰綰的耳尖再次動了動。
蘇綰綰驀然回神:“你在……做什麽?”
為什麽要玩她耳朵?
“你耳朵方才在動。”鬱行安道。
蘇綰綰:“……”
她仰臉盯著鬱行安,兩人靠得極近,視線交匯,鬱行安迎上她的目光,像是失了神。
蘇綰綰抬手,輕觸鬱行安的耳尖。
“你的也會動嘛。”她說,“還會紅——”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鬱行安倏然將她擁入懷中。
“蘇三娘。”他將臉埋在她的頸窩,嗓音微啞。
雪鬆和檀香木的氣息籠住她,壓抑許久的情緒驟然爆發。
蘇綰綰愣了愣,伸出手,輕拍他的後背。
她以為他會哭,或者說什麽別的話,但她頸窩幹燥,他一直沒有抬頭。
安安靜靜的,像一隻被暴雨淋濕的小狗,跋山涉水回到家,疲憊地趴在她身旁。
“對不起啊,鬱行安。”蘇綰綰將致歉的話再說了一遍。
雖然她那些年也很難過,但看見他排除萬難朝她走來,不知為何,她為他感到的難過變得更多一點。
也許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總是不小心共情到對方的情緒。
倘若他沒有變心,這回,她也要勇敢一點走向他。勇敢地奔赴,勇敢地撥開所有誤解。
鬱行安坐直身子,他比她更高一些,蘇綰綰看見他的胸膛,她視線上滑,看見他喉結,還有漂亮的下顎。
“我不生你的氣了,”鬱行安垂著眼睫,低聲說,“你也是遭受蒙蔽,今後不必再道歉。”
帶兵東進那兩年,他無數次設想兩人重逢的場景。最終她挪開視線,甚至還往後退了一步。
他不是不生氣的,原來自己對她來說如此無足輕重,她就這樣將他拋下,隨意給他定罪,甚至不給他一個辯解的機會。
後來,他看見她戴著那張仿佛與生俱來的麵具,讀到了她麵具下的難過。
他的氣忽然全消了,開始後悔回應她時太遲了。遲了片刻,似乎都足以讓她這枝嬌養長大的花凋零無數次。
“你莫要責怪自己。”鬱行安說。他眨了一下眼睛,試圖忘掉自己根本忘不掉的回憶。
他抬起手,碰了一下蘇綰綰的唇角,低聲問:“可以嗎?”
蘇綰綰抬頭,看著他漆黑的眼睛。她在他眼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她閉上眼睛,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似乎在低頭靠近,先是陰影,然後是一陣柔和的風。
伴隨著微風,一個吻慢慢落下來。
很慢,慢得蘇綰綰聽見自己心跳怦然。
他終於貼上她的唇。
一個輕柔的吻,在她唇上輾轉流連,如同一片不願離去的春日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