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上藥

戰旗迎風招展,偌大的千定宮廣場上立著無數英姿勃發的士兵,台階下站著有從龍之功的將領與謀士。

他們翹首凝望佇立在台上的鬱行安,四周很安靜,隻有風吹戰旗的聲響,以及禮官的聲音。

禮官手持玉板,宣讀鬱行安的功績。等他念完,眾臣三請三讓,迎鬱行安榮登大寶。

士兵們臉上還浮著血跡和剛毅的戰意,他們齊齊跪下,山呼道:“聖人聖明神武,萬壽無疆!”

嘹亮的聲音仿佛刺破長空,天下改換新的主人。司馬忭即位第五年,大裕亡,鬱行安建夏朝,君臨天下。

大典結束時,已是日薄虞淵,晚霞萬道。鬱行安揮退眾人,走下台階,望著一處出神,烏辰跟著望過去,才發現是一個擦拭廊柱的宮人,她身披合歡紅帔帛。

他在望著別人的合歡紅帔帛出神。

這合歡紅帔帛的樣式有些熟悉,烏辰仔細回憶許久,才想起蘇綰綰似乎也有這樣一條帔帛,她還算喜歡,戴過三五回。

過了好一會兒,鬱行安仿佛是反應過來,收回視線。宦者抬來步輦,恭謹詢問聖人要去往何處。

“去千椒宮。”鬱行安說。

千椒宮的宮女們仍是那副惶惑不安的模樣,她們看見鬱行安,畢恭畢敬引他入內,他穿過逶迤廊廡,進了寢殿,發現寢殿空無一人。

“她去了何處?”鬱行安停頓片刻,問道。

宮女們麵麵相覷,烏辰提醒道:“蘇家小娘子去了何處?”

“小娘子……出宮了。”宮女道,“蘇家來了人,道小娘子有一侍女自盡未遂,小娘子便匆忙離宮,給聖人留了一信。”

宮女遞上信。

鬱行安拆開,掃了一遍,目光在她的字跡上徘徊,最終將信放下。

他出了千椒宮,換乘步輦,上了皇宮最高的明月台。

舉目遠眺,果然望見她的背影。

她之前是有鳳輦的,但改朝換代,他還沒賜給她新的。

她帶著侍女走出宮門,衛兵們見到是她,放她出去。她俯身上了馬車,似乎是回頭了,又似乎沒有。隔太遠了,他看不清。

鬱行安目送馬車遠去,收回視線,走下明月台。

……

蘇綰綰回到家,看見憔悴的星河。

星河是懸梁自盡被人救下來。她不敢抬頭看蘇綰綰,隻是斷斷續續地對蘇綰綰訴說了幫助司馬忭的原因。

蘇綰綰這才知道,星河竟然仰慕司馬忭,隻因司馬忭幫助過她幾回。盡管星河自己也知道,司馬忭伸出援手,完全是因為她是蘇綰綰的婢女。

但她仍然無法忘記自己的情愫。司馬忭當年找到她,許諾事成後解除她奴籍。她忐忑地提出想做他的妃嬪,他看著她笑了:“好啊。”

於是她放手一搏。

星河道:“聖人當時確實贈了小娘子一扇,但那扇麵不是潑墨山水,而是一幅工筆花鳥。婢子……悄悄換了。”

星河:“河西道也從未有過聖人納妾的傳聞,那詩卷……是大裕末主命人編纂的。那人自稱作出的詩無法與聖人匹敵,大裕末主道:‘這卻無妨,她定然不會多看。’”

蘇綰綰麵色複雜,謊言揭開一角之後,剩餘的疑慮也有了解釋。她讓棠影依律法處置星河,站起身,出了聽竹軒。

冬風蕭瑟,她不得不承認,她和鬱行安之間確實不一樣了。

以前的他不會這樣時冷時熱,像溫柔的情人,又像遙遠的海上月光。

從前他見到她掉了一個袖爐,都要賠不是,再將自己的遞給她。但她決絕地推開他這麽久,這麽多年。

蘇綰綰站在池塘煙柳邊,不知不覺站到天黑。郭夫人遣人來喚她吃飯,她才到前廳,一個宦者忽然喜氣洋洋地進來,傳來了帝王的口信。

眾人俯身聽旨,宦者溫煦笑道:“聖人食不知味,傳蘇家三娘進宮侍膳。”

氣氛凝滯,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蘇綰綰。

蘇綰綰怔然。蘇綰綰的父親蘇居旦——如今改朝換代,他已經不是太保了——催促道:“還不快去!”

蘇綰綰定了定神,上馬車,進了宮門,一架步輦在宮門內等待她。

“我坐這個嗎?”蘇綰綰遲疑問道。

“正是。”宦者笑道,“宮廷廣闊,小娘子不願讓聖人久等吧?”

蘇綰綰上了步輦,冷風迎麵撲來,她忍不住舉目凝望星空。

隻有目光落在這些事物上時,她的內心才能獲得平靜。

蘇綰綰回了千椒宮,宮中燈火通明,她被引入側殿,鬱行安坐在食案前,聽見聲音,抬頭望了她一眼。

那視線有些疏淡,像積年不化的雪山。

蘇綰綰迎著他的視線,淨了手,走至他身邊。雪鬆和檀香木的氣息交織,仿佛纏住她心髒。她停住腳步,立在他身側,抬手,示意宮女遞箸子。

宮女給她遞來箸子。鬱行安問:“為何立在此處?”

蘇綰綰:“遵聖人之命,前來侍膳。”

鬱行安瞥了傳話的宦者一眼,宦者忙道:“奴正是將聖人原話傳至蘇府!”

還是宮女更靈醒些,連忙接過蘇綰綰手中的箸子,又請她入座。

入目皆是珍饈美味,蘇綰綰和鬱行安一起用膳。鬱行安用膳的姿態仍然如以前一般優雅從容,但他手背上淺淡的劃痕讓蘇綰綰在意。

用完膳,宮女說天色已晚,閬都已經宵禁,問她要不要住在皇宮。

蘇綰綰猶疑。

鬱行安目光微黯,負手眺望天際。

蘇綰綰決定做一個勇敢之人。她應了好,宮女為她收拾出千椒宮的一間側殿,引她前往。,

鬱行安不知為何跟在她身側,也一道去了。蘇綰綰側頭看了他一眼,再看他一眼,伸出手,悄悄拽住他衣袖。

“何事?”鬱行安聲線平緩。

蘇綰綰輕聲道:“臣女從家中帶了祛疤的膏藥。”

鬱行安沉默,但到了側殿中,他卻沒走,撩袍坐在榻上,將手擱在書案上。

蘇綰綰駐足片刻,在他對麵坐下,從袖中取出膏藥,牽過他的手,為他上藥。

他的手腕骨清瘦,指節修長。靜謐月光從窗外灑落,蘇綰綰上著藥,一時有些失神。

她其實也不知道這類膏藥有沒有效用。

但她已經無法再像芳霞苑藏書樓那般,用一個並不存在的神女安慰哄騙他了。

蘇綰綰垂眸,將膏藥遞給他:“臣女上好了。”

鬱行安頷首,接過膏藥,又坐了片刻,起身離去。

這夜蘇綰綰難以成眠。接下來兩日,她一直沒有看見鬱行安,詢問才知,他在千定宮處理政事。

開國後總是很忙,蘇綰綰站在宮道上,看見來來往往的官員,決定先向鬱行安辭行,回去整理她的書卷。

她總不能一直待在皇宮,什麽也不做。

但她擔心別人傳錯了話,造成新的誤會,於是自己坐步輦前往千定宮。

雖然,之前宦者說,為她準備步輦,是因為不能讓鬱行安久等,但這麽多天過去,留給她的步輦和宦者都沒有被收回去。

蘇綰綰到了千定宮,下步輦,門口守著的宦者似乎得到過什麽命令,也不通稟,直接引她進去。

她穿過長廊,宦者撩起書房的門簾,她正巧看見一個麵容姣好的娘子跪在地上,仰頭和鬱行安說話。

這娘子鬢發微斜,從衣著來看,應該不是宮女。

鬱行安坐在榻上,垂眸看著那娘子,還擱下了手中的朱筆。

蘇綰綰眨了一下眼睛,宦者道:“啟稟聖人,蘇家小娘子到了!”

鬱行安抬眸望過來,那娘子也整理好自己的鬢發。

蘇綰綰對鬱行安行禮,低頭道:“臣女欲先行出宮。”

“可。”他語氣平靜。

蘇綰綰等了等,鬱行安沒有再說話,還開始低頭批奏折。

蘇綰綰沉默,那娘子身上不知熏了什麽香,一陣一陣飄過來,鋪天蓋地的。

她道:“臣女乃是回家整理書卷,並無旁事。”

——你還會傳我入宮嗎?

鬱行安果然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他蘸了一下墨水道:“倘若你願意,也可在皇宮內整理書卷。翰林院還缺幾個擅算學之人,我從前贈你那些書卷,你可譯成九州語言,傳道授業。”

那娘子在一旁聽著,眼睛都睜大了。

蘇綰綰沉寂。

雖然他的提議很讓人心動,百裏嫊聽見應該也會歡喜。但是,她應該如何解釋,自己已經將他贈的書卷都轉贈他人了呢?

她不是一個擅長撒謊的人,因為她並不需要以謊言為生。鬱行安從她的靜默中讀懂了什麽,他慢慢擱下筆,抬頭,凝望蘇綰綰。

蘇綰綰無端覺得他的目光有些失望。

她再次回憶起了分離的這些年。那日她準備從嶺南道回閬都,侍女清理著她燒出來的紙卷餘燼。她喝了酒,也不記得自己在信裏寫了怎樣傷人的話,總之,她讓人將信寄出去了。

她不知道信有沒有寄到。結合司馬忭和烏辰的話,鬱行安那段時日應該是臥病在床,還被她父親退婚了。

蘇綰綰以為他會說一些冷冽如寒冰的話,他卻隻是收回視線,提筆道:“去吧。”

蘇綰綰立了片刻,見他沒有別的話要說,隻好走了出去。

千定宮外,天光明亮。

蘇綰綰仰頭盯著這日光,盯得脖頸都發酸,那娘子終於出來了。

一個麵生的官員在外頭等那娘子,見她出來,迎上來問了幾句,隨後搖搖頭,攜著她走了。

蘇綰綰上了步輦出宮,隱約聽見那娘子道:“她是何人?怎可乘步輦?”

不知官員說了什麽,那娘子噤聲,步輦越走越遠,將他們甩在身後。

蘇綰綰回家,埋頭整理書卷。這是她之前就打算編纂出的第二卷 書,她之前寫的第一卷贈予友人,人人都讚她才華,但人人皆說讀不懂,發售到市麵上的,也多半是為人珍藏,卻不是出於鑽研算學的目的而去買。

蘇綰綰決定編纂一本更淺顯的。

她提筆寫了數日,總是失神,低頭一看進度,也覺得堪憂。

偏偏父親蘇居旦還總是遣人來問,怎麽鬱行安不再召見她了?她是不是開罪了鬱行安?倘若如此,速速去賠罪,雲雲。

蘇綰綰頭疼,可是她心想,以千定宮的忙碌程度,鬱行安一時想不起她來,也是尋常。

何況那日他雖然沒有罵她,但分明是失望的。

蘇綰綰幹脆擱下筆,出門去吃玉錦糕。閬都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似乎人人都在觀望局勢,月錦樓仍然開著門,但也門可羅雀。

蘇綰綰進了月錦樓,吃了糕點,又去皇宮門口徘徊。

她徘徊了半日,兵衛沒有上前驅趕,她忽然意識到,她似乎可以隨時入宮——緣於鬱行安不知何時下達的命令。

此時天已經黑了,暮色籠罩,馬上就要宵禁了。

蘇綰綰決定先回家,有什麽事明日再說。她的馬車停在巷角,她走過去,正打算上馬車,忽然一架馬車從宮中駛出,六馬並驅,是聖人乘坐的馬車。

倏然,宦者似乎看見了她,將馬車拐了個彎,不久之後,馬車竟然駛入深巷,停在蘇綰綰麵前。

蘇綰綰怔然。

一個宦者揭開車簾,鬱行安下了馬車。

這條深巷黝黑寂靜,隻有侍女手中的幾盞燈籠亮出光芒。街道的喧囂遙不可聞。

他望著她,朝她走來。最後,他在她身前駐足,伸出右手,用指節碰了一下她的臉。,

他指節微涼,動作很輕,一觸即收,仿佛隻是為了確認她是不是一個幻影。

蘇綰綰抬起眼睫,注視著他的動作。,

他和她對視許久,慢慢伸出手,試探著將她擁入懷裏。

蘇綰綰沒有抗拒,於是聽見他在耳畔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嗓音很低,氣息如羽毛一樣落下來。

“你總是如此。”鬱行安垂著眼睫,說道,“我總是無望地等待,可你如從前一樣,寧願寫來傷人的信,也不去瞧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