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發冠

夜幕低垂,銅燈寂靜燃燒。蘇綰綰收回手,說道:“不必了,你用著吧。”

她將雙手收回袖中,走出大殿。兵士們駐守各處,或許是因為鬱行安下了什麽命令,他們並沒有肆意劫掠。天際月光疏淡,蘇綰綰仰頭望了一會兒,忽然想回家了。

沒人攔她。於是她帶著侍女穿過漫長宮道,快走至宮門時,遠遠望見宮門仍然緊閉,一詢問才知道,全城戒嚴,任何人不得出入宮門。

蘇綰綰正躊躇著,烏辰帶著兩個士兵前來。

“小娘子。”烏辰道,“夜色已深,閬都今夜戒嚴,不若在宮中暫歇。”

烏辰是鬱行安的小廝,幾年過去,他更加高大,嗓音也沉穩了許多。

蘇綰綰垂眸不語,烏辰道:“小娘子不想知道聖王這些年經曆了何事嗎?”

蘇綰綰心裏閃過鬱行安的身影。那是多年前的望仙樓,他站在簷下,接過藍波若的一方帕子。

蘇綰綰搖頭。

烏辰的神色冷下來,他停了停,仍然說道:“小娘子不辭而行後,聖王尋了您兩年。他走過閬都、虞江道、山南道、山北道,幾乎每日都在尋覓……聖王當時以數萬兩黃金懸賞,卻得到了小娘子被埋在山北道雪山的假消息。那雪山終年不化,聖王不顧嚴寒,帶人鑿開雪山,挖出屍骨,他認出這並不是小娘子,神色驟然放鬆,終於倒下,他那時已染了嚴重的風寒。”

蘇綰綰沉默,聽見烏辰道:“後來,聖王又得到小娘子在嶺南的消息。他不顧病體,找到嶺南,站在百裏嫊家門外,與大裕官兵對峙!當時聖王嗓子已咳得幾乎說不出話,小娘子留下那樣一句話,聖王不顧兵刃追上,大裕那群黑心肝的官兵,竟直接用長劍刺過去!”

“奴等舍命救下聖王,聖王重傷,臥床不起,蘇太保在這時遣人來退婚……”烏辰努力平緩自己的情緒,低頭道,“小娘子是貴人。貴人之事,奴本不該置喙。但奴跟了聖王這麽多年,從未見過聖王露出那樣絕望的表情,從前,無論阿郎如何逼迫,聖王都不曾露出那副模樣。”

蘇綰綰以為下雨了,她抬頭,發現仍是一個無雨的夜晚。奇怪,她不知為何竟然覺得冷,像淋了一場瓢潑的雨。

她想起那天在嶺南,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日子。她轉身離開時,聽見許多人在驚呼。

後來她進了屋,命侍女不要再提起他。隻那一次,她拿出銀錢,遣星河去河西道打聽鬱行安的事。星河帶回了鬱行安的詩卷,那些詩寫得真差,沒一句比得過當年他為她寫的。

“原來一個人竟可以如此嗎?”蘇綰綰靜了許久,問道,“可以一次同時喜愛兩個人?他既如此執著,為何又要納藍六娘為妾呢?”

“藍六娘?小娘子,聖王從不曾碰過什麽藍六娘、黃六娘,小娘子若是以聖王待小娘子之心待聖王,又怎會因這樣的誤會,讓聖王傷心這麽多年?”

蘇綰綰心緒不寧,看向自己的侍女們。今日大婚,她沒有帶星河入宮。

“我累了。”蘇綰綰對烏辰道,“可有供我休憩的宮室?”

“聖王命人羈押了禮官們,卻並未對小娘子下達禁令。”烏辰道,“奴尋思,小娘子可隨意挑選宮室休憩。”,

“何處皆可?”她問。

烏辰:“應是何處皆可。”

蘇綰綰道:“那我要去千椒宮。”

千椒宮是帝王住所,也是帝王讀書之處。

烏辰露出驚詫神色,很快掩飾好,帶著蘇綰綰前往。

皇城在夜空下顯得幽邃,四處彌漫著若隱若現的血的氣息。今日並沒有觀禮的賓客,因為城破之後,司馬忭大約是怕又有人打開宮門,迎鬱行安鐵蹄入內,幹脆將不必要的人都趕出宮,倉促地行完禮,但仍然沒來得及喝完合巹酒。

如今全城戒嚴,蘇綰綰的親友恩師們大約都在家中。皇宮中,除了蘇綰綰一行人,沒有人亂走。,

士兵們都看見了蘇綰綰,卻沒人阻攔她做任何事。

終於到了千椒宮,這裏沒有鬱行安,隻有惶惑不安的宮女們。她們見到蘇綰綰,一時摸不清該喚她什麽,便呼作“小娘子”。

蘇綰綰說想在寢殿歇息,宮女們猶豫,看見她身邊的烏辰後,連忙照辦。

蘇綰綰被引入寢殿。寢殿寬敞,往內是一張奢麗的床,窗邊有一麵寬大的榻和桌案,另有許多富麗堂皇的紋飾。

蘇綰綰走至榻邊坐下,所有人退了出去,給她留了幾十處銅燈。燈燭靜謐無聲地燃燒,蘇綰綰凝望燭火,辨不清自己的心緒。

然而,光陰寸寸挪動,她始終沒等到鬱行安。

天際露出一線魚肚白,熹微的晨光從窗外灑進來。蘇綰綰終於抵不住困倦,趴在案上入睡。

在夢中,她似乎被日光照耀,越來越曬的日光熱得她將眉頭蹙起,但很快這日光被什麽東西擋住了,她眉頭舒展,沉沉睡了一覺。

等她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趴在案上睡著了,目光所及,是自己身上的嫁衣衣袖。

是了,她昨日還在大婚,今日便睡在千椒宮裏。

她的眼睛還有些惺忪,感覺側臉射來一道刺目的日光。她側頭,發現窗外金烏高懸,太陽照射在她身上,夢裏明明沒有這樣灼熱的陽光。

她嗅到了很淡的雪鬆和檀香木味道,於是抬頭,看見了鬱行安。

他坐在她對麵,手上拿一卷文書,正低頭閱讀。

這麽近的距離,才發現他似乎是清減了,他睫影濃重,眼下一片烏色,連日來應是未曾好好入睡。

盡管如此,他仍是極美的,整個人籠在日光裏,如朦朧的玉。

蘇綰綰坐直身子,觀察了他一會兒。

他放下文書,抬眸瞧見她:“醒了?”

他神色自若,嗓音平靜,如同問候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娘子。

蘇綰綰心裏驟然一縮,想回應,張了張唇,又頹然合上。

她站起身,才發現頭上的發飾已經被睡歪了。她用手扶住這些沉重的發飾,說:“聖王。”

她俯身行禮,以此掩蓋自己的神色。

阿娘說,越是遇到緊張的事情,便越不要失禮,露出慌張神色。她沒有忘記阿娘的教導。

鬱行安視線落在蘇綰綰發頂,眸色漆黑深邃。

蘇綰綰低著頭,保持行禮的姿勢,許久沒有聽見他開口。

她的膝蓋發痛發酸,正想說些什麽,忽而聽到他道:“不必多禮。”

她站起身。

鬱行安虛指對麵的局腳榻,示意她坐。

她坐下,想開口,鬱行安又拿起一份文書。

他讀文書的速度很快,偶爾提筆寫下批複,大多數被他丟到一旁。,

蘇綰綰瞥了一眼,發現被他丟一旁的,多半是投誠的文章,上麵多是溢美之詞,呼他為“聖王”。

聖王這個詞,其實是一種諛稱。聽聞鬱行安一開始遊說各道節度使時,眾節度使心思各異。後來,他以種種手段收攏兵力,被眾人拜作聖王,一路勢如破竹而來。

鬱行安一直沒對她說別的話,蘇綰綰不知道要不要打斷他讀文書。她猶豫許久,才道:“倘若聖王當年未起意納藍六娘為妾,萬事皆為臣女之過也。”

鬱行安仍在讀文書,眉目清冷,一如昨夜。

他是傷透了心嗎?也是,倘若烏辰所言都是真的,換作是她,她也傷透了心。

不知道在嶺南時,官兵的長劍刺中了他哪裏。他嗓子因風寒嘶啞,大約被刺中之後,喊都喊不出來吧。

蘇綰綰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感覺頭上發飾沉重。她慢慢將發飾拆下來。

這麽多年了,她仍舊做不好這些事。鳳冠纏住了她的頭發,她折騰了兩下,沒有拆下來,於是站起身,打算去殿外叫宮女。

她經過鬱行安身邊時,嫁衣拂過他的衣袖。

鬱行安沒有任何反應,他仍然低著眼睫,視線落在文書上。

蘇綰綰感覺眼眶發酸,發現他確實和從前不一樣了,冷淡,平靜,方才一直讓她保持行禮的姿勢,膝蓋都發酸。

她沒忍住吸了一下鼻子。

她加快腳步,往前走了兩步,鳳冠扯著她發根,她已經無暇去管。忽然,她感覺自己的衣袖被扯住。

蘇綰綰低眸回身,看見鬱行安的手。

這隻手曾經修長如玉,隻用來讀書作畫,此時手背上一條極淺淡的傷痕,像是被什麽劃傷,卻無損於它的美麗。

他隻扯了一下蘇綰綰的衣袖,就鬆開手。

“我從未起意納他人為妾。”他重新拿起文書,說道。

蘇綰綰停住腳步,她猶豫片刻,慢慢往回走,站在鬱行安身邊。

“聖王。”她耳根燙得要命,輕聲道,“既如此,聖王可願為臣女卸下發冠?”

她說出口,才發現這是一句十分糟糕的問話,但後悔已經來不及了。鬱行安抬頭望著她,兩人在日光中對視。

從前他看她的目光都是溫柔的,如今卻很深,像遙遠漆黑的夜海。

他許久不說話。蘇綰綰慢慢挪開視線,耳根的熱意消減,感覺自己的心驟然冷下來。

鬱行安放下文書,抬了一下手,示意蘇綰綰在他身邊坐下,他抬手為她拆卸發冠。

兩人坐得近,鬱行安更高一些,像是用影子把她圈在懷裏。微燙的初冬暖陽被他隔絕在外,蘇綰綰聞到了他獨有的清冽氣息。

他似乎無意拖延,動作並不慢,指尖有時候會碰到她發頂。他指尖很冷,總是冷得蘇綰綰心髒一縮。

“聖王的手似是比從前更涼了。”蘇綰綰盯著他的衣袖說。

鬱行安動作停住。

蘇綰綰抬頭,發現他正垂眸望她,眸中翻湧著她讀不懂的情緒。

正在這時,烏辰撩開簾子入內。他見到兩人的姿勢,一愣,旋即低下頭道:“登基大典備好了,諸臣待聖王前往。”

鬱行安的手重新動起來,為蘇綰綰拆下頭上的發冠。那些烏發被纏繞在金累絲鳳上,鬱行安動作很穩,沒有扯痛她一絲一毫。

最後,他將發冠擱在桌案上,站起身,對烏辰道:“走吧。”

蘇綰綰感覺有什麽東西割在她心髒上,一種輕盈的痛感,像是胸膛裏呼啦啦灌進了冰涼的風。

她伸出手,拽住鬱行安的衣袖,低聲道:“聖王還會回千椒宮嗎?”

鬱行安停步,背對著她,蘇綰綰屏住呼吸,以為他不會再回答。

他卻開了口,慢慢道:“還會回來。”

蘇綰綰的呼吸驟然恢複,她鬆開手,還待說些什麽,鬱行安卻已經舉步走了。

他背影挺拔如鬆,一次也沒有回頭。

蘇綰綰怔然望著他背影,旋即低頭,看見書案上的發冠。發冠上還帶著他們兩人的氣息,糾纏在一起。

她伸出手指,摸了一下發冠,指尖從被他碰過的金累絲鳳上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