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別苑

馬車轆轤而行,日光從車窗縫隙灑進來,在兩人身上跳躍。

蘇綰綰閉著雙眸,腳趾忍不住蜷縮起來。半晌,她聽見鬱行安輕聲道:“那些年,我一直覺得自己對你來說無足輕重。”

蘇綰綰睜開眼睛,看見他稍微往後撤離,正低眸注視她。兩人距離很近,他的眼眸漆黑如海。

蘇綰綰貼上他額頭。,

“不是的。”她說。

正是因為你太重要,才沒有勇氣聽你的解釋。

鬱行安安靜半晌,俯下脖頸,兩人再次接了一個綿長的吻。,

像是火焰在靜謐燃燒,又像缺了一角的人終於填補最後一塊空缺。像航海梯山終於追上舊日的月光,發現那月色溫柔,仍隻照耀彼此一人。

過了半日,又似是須臾,馬車停下來,宦者在車外道:“聖人,地方到了。”

鬱行安幫蘇綰綰扶了一下微斜的發釵,注視她良久,朝她伸出手。

蘇綰綰心尖微顫,將手搭上他掌心。

他手指修長,掌心寬大,帶有薄繭。蘇綰綰被他握住手,扶著下馬車。

正打算上前攙扶蘇綰綰的宦者一愣,旋即低眸垂目,退至一旁。

蘇綰綰舉目四望,見是一處連綿山脈,冬山如睡,群山起伏。他們已至山頂,一路穿過山色而去,至一精致別苑。

長廊幽深,鬱行安一直沒有放開她的手,兩人的影子貼在一起。

他不知何時布置好這處院子,仆從端上膳食,樂工奏起管弦,又有舞者跳胡旋舞。

蘇綰綰無心觀賞這份熱鬧,隻覺得樂也朦朧,舞也朦朧,世間萬物皆混沌縹緲,唯有他們相牽的手無比清晰,攫取她所有的注意力。

她掌心發燙,隨意飲了一盞佳釀,等到仆從端上一個個匣子,才徹底回神。

她遲疑地望了一眼鬱行安:“給我的?”

“嗯。”鬱行安的視線落在她手中酒盞上,“會飲酒了?”

“學會了一些。”蘇綰綰這樣說著,打開一個匣子。

匣中一個傀儡,她拿起,鬱行安教她撥動機關,那個傀儡便開始彈奏琵琶,彈完一曲,傀儡俯身,從袖中取出一字條。

字條很小,蘇綰綰湊近了看清,上書:小娘子生辰大吉,伏願小娘子千秋萬歲,春和永駐。

蘇綰綰問:“給我的生辰禮嗎?”

鬱行安點頭:“你走的那一年,我本給你備好了生辰禮,打算帶你來這處別苑。”

他道:“這是鬱家別苑,夏日景致更好些。”

蘇綰綰沉默,打開剩下的匣子。匣中有書卷,有白玉,有簪釵首飾,還有各種她沒見過的玩具。

鬱行安一一指給她看,第一年的禮物,第二年的禮物,第三年,沒有給她準備生辰禮。

第四年和第五年,又有了生辰禮,但這更像是他給自己看的,因為禮物仍然精心,卻沒有再仔細地裝裹,仿佛隻是一個無望的寄托。

蘇綰綰感覺自己喉嚨發澀,說不出話來。她張了一下嘴,將手搭上鬱行安的脖頸,要他低下頭。

鬱行安低下頭遷就她,她先是吻上他的唇,接著又開始輕咬,又不舍得用力,輾轉纏綿,吻得那樣熱切綿長,最後終於不小心咬破了他的唇。

鐵鏽味充盈在兩人的唇間。蘇綰綰想往後退,鬱行安的身影壓下來,抱住她,腦袋埋在她頸窩,聲音悶悶的:“蘇三娘。”

蘇綰綰以為他在質問,心虛地移開目光,半晌後,她道:“抱歉,我不小心的。”

她總是不小心傷害他,不小心咬破他嘴唇,不小心誤解他再逃之千裏。

鬱行安抬起頭,摩挲了一下她的臉,把腦袋埋回她頸窩:“沒有怪你。”

蘇綰綰讓宦者拿來膏藥,她讓他坐好,淨了手,仰起頭給他上藥。

指尖點上他薄唇,他低頭注視她,漆黑瞳孔裏隻有她一個人的倒影。

蘇綰綰被他看得一陣心悸,匆忙上完藥,往旁邊坐了一點。

兩人看完胡旋舞,又逛了這個別苑。別苑似乎多年無人打理,最近才收拾出來。蘇綰綰走進一個院落,發現院中十幾間屋室,被褥已被收起來了,但仍看得出來,皆是娘子閨閣的模樣。

鬱行安對上她疑惑的目光,解釋道:“我當時想著,出了國孝,我們便可成婚了。你有那麽多交好的小娘子,倘若你帶她們一起來玩,午間便可安排她們在此院落休憩。”

蘇綰綰垂下眼睫,應了一聲,牽著鬱行安的手,逛完這處別苑。

初冬未下雪時,能瞧的景致不多。她撓了一下他掌心的繭,說天色已晚。

鬱行安便帶她上了馬車,一行人下了山,回到閬都。

接下來禮部準備封後大典。蘇綰綰在閨中整理書卷,看見司馬忭的那個鐐銬,她扶了一下額頭,讓人將這鐐銬丟了。

侍女道:“大裕末主被羈押在昔日的襄王府,他送出了一隻黑狗,守衛們將此事啟稟聖人,聖人讓人將這黑狗放生了。”

“黑狗?”蘇綰綰回憶半日,才想起司馬忭府上似乎確實有一隻黑狗,她去的次數越來越少,以至於將這隻狗忘了。

“正是,一隻黑色的老狗,很老了呢,牙都掉了許多。”侍女道。

蘇綰綰按著自己的書卷,因為侍女提起了鬱行安,忽然想看看他。她見天色尚早,便坐馬車去往皇宮。

經過昔日的越國公府門口時,她看見那樹梨花。她回憶起鬱行安當年站在這棵樹下的模樣。他似乎仍如當年,不曾遠去,也從未離開。

蘇綰綰不知不覺入了皇宮。皇宮氣息煊赫,守衛如林。她去了千定宮,後又去了千椒宮,沒有瞧見人,她坐在步輦上,瞧見天光一點點沉下,遠方綻出萬道晚霞。

她想,原來尋找一個人是這種感覺啊,總覺得他會在下一個轉角便出現,明明四處皆沒有,心中仍然不願放下希望。

宮人們都不知道鬱行安的行蹤,她們不敢窺探聖顏。最後蘇綰綰得了一個醫者的指引,回到千椒宮,找到了鬱行安。

他正坐在窗邊榻上,手擱至脈枕,奉禦低頭診脈。還有一個娘子站在他身前不遠處,神色關切,噓寒問暖。

蘇綰綰看了一眼那個娘子,認出正是上回千定宮遇見那個。她看了片刻,收回目光。

宮女上前,通稟蘇綰綰的到來。鬱行安抬頭望見她,示意她過來。

蘇綰綰走至他身邊,他拉著蘇綰綰坐下。

奉禦抬首,睇了兩人相牽的手一眼,低頭後退幾步,說道:“聖人無礙,靜養即可。”

鬱行安讓奉禦和那娘子退下,娘子送了個秋波,方才嫋嫋婷婷告退。

蘇綰綰指節動了動。

鬱行安握緊她的手,問道:“怎麽了?”

“無事。”蘇綰綰緩慢呼出一口氣,問道,“你怎麽了?遇上何事?”

鬱行安解釋一番,原來方才他和眾臣去苑中,遭遇刺客,刺客大喊他是亂臣賊子,被就地正法,尚藥局連忙遣奉禦過來診斷。

蘇綰綰聽他說完,仔細打量,見他確實沒受傷,方才慢慢舒口氣。

鬱行安摩挲了一下她的指節,問道:“你呢?方才是怎麽了?”

蘇綰綰垂眸,半晌道:“我已決定不隨意怪罪你了。”

“哦?”鬱行安低低地笑,“你方才在吃醋?”

蘇綰綰目光投向窗外,應了一聲。

鬱行安道:“她說她有刺客的線索,我才宣她入內,聽她細說。”

蘇綰綰點點頭,鬱行安嗅到淡淡的綠萼梅香,他忍不住微笑,瞧著她的側臉,卻發現她雙眸略有濕意。

鬱行安怔住,盯著她琥珀色的眼睛,不知不覺收斂起笑意。

她並沒有哭,那濕意轉瞬即逝,下一瞬,她感覺自己被鬱行安抱入懷中。

他的胸膛寬大溫暖,蘇綰綰動了一下,發現他抱得很緊,便不再掙紮,而是沉溺在這個懷抱。

“在難過什麽?”鬱行安問。

“想起了當年之事。”蘇綰綰道,“其實還有許多小事,我未曾查清。我想著,你一片真心,我何必窮追不舍,隻是方才……又回憶起來。”

鬱行安靜了一會兒,問道:“烏辰沒與你說清楚?”

窗外霞光映在他手指上,那手指安慰地攬著她。

蘇綰綰:“……他說過你去山北道雪山尋過我,還被大裕官兵刺傷,臥病在床。”,

鬱行安的手指微微蜷縮一下,他攬住蘇綰綰,輕聲道:“蘇三娘。”

“嗯,我在。”

“他不聽話,我會罰他。”鬱行安道,“我與你說清楚,你莫要難過,也莫要傷心。可好?”

蘇綰綰停頓片刻,抬頭,對上他深邃目光。

“好。”她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