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更迭

十月,寒風侵肌,嗬氣成霜。蘇綰綰換上狐裘,聽聞山北道傳來狄人入侵的消息。

帶領狄人大軍的是狄國新即位的可汗,他禦駕親征,驍勇善戰,大裕前線不斷傳來節節敗退的凶訊,閬都宴會的氣氛也不再輕容,聖人接連懲治數名將領,卻無法阻止頹勢。

蘇綰綰去接第一捧雪的時候,遇見了鬱行安。

他烏發如墨,眉目昳麗,身披一件玄色狐領鶴氅,穿過被風吹彎的枝頭,來到她身邊,像是特意來尋她的。

蘇綰綰用白瓷甕接雪,側頭看他:“出了何事?”

鬱行安道:“聖人欲任命我為山北道監軍,但聖人已對我起了疑心。”

蘇綰綰皺眉,明白過來。

戰地凶險自不必說,哪怕最終回來了,也未必有好下場——鬱行安的權勢已到頂峰,在這種情況下,他每多立一樁功,便讓聖人猜忌更多一分。

“那便不去了。”蘇綰綰道,“你待在閬都,繼續推行變法……我二兄說,自你上回佃客變法之後,賣兒鬻女之人少了許多。鬱行安,你很厲害呢。”

鬱行安笑了一聲,站在她身邊,負手凝望漫天細雪。

許久之後,他道:“山北道三十一州,已失十一。山北道乃是大裕關隘,狄人攻破山北道,便可**,如今山北道已是肝髓流野,人間煉獄。”

蘇綰綰:“鬱行安,你是想去嗎?”

鬱行安沉吟。

蘇綰綰柔聲問:“我一直未曾問你,你是為何做官?”

“我並不想做官。”鬱行安道,“是家父要我光耀門楣。”

蘇綰綰“咦”了一聲:“那你早已光耀了門楣。”

“是嗎?”

“是呀。”蘇綰綰道,“你入白鷺書院,成為山長關門弟子之時;你才名遠揚,被譽為‘天下文章第一人’之時;你說退西丹國之時;你官拜中書舍人,設計擊退狄人之時……光耀門楣,為家門帶來榮耀者也。你早已為鬱家帶來許多榮耀,想做何事,便去做吧。”

鬱行安低頭看她,在她漂亮的瞳孔裏,看見自己的身影。

他問:“你冷不冷?”

“不冷。你呢?”

“我也不冷。”鬱行安像是被一層熱流湧過。

在她身邊,他總是感到一種,讓人心悸的溫暖。

不過兩月,蘇綰綰聽聞,山北道再陷落七州。狄人有屠城的習慣,但凡所過之處,屍橫遍野,慘絕人寰。

這是一個陰天,天上剛開始飄雪。蘇綰綰今日夢見阿娘,起得遲了,正提起裙擺奔跑在肖家的廊廡上,生怕誤了上課的時辰。

鬱行安在廊廡上等她,對她說,他要去山北道。

蘇綰綰腳步不由停下來。

兩人相對而立,鬱行安抬手,拭去她額角跑出來的汗珠。

肖家仆婦皆知兩人正談婚論嫁,見兩人說話,便各自回避。

蘇綰綰抬頭,仰望著鬱行安,和他漆黑的雙眸對視。

“好。”蘇綰綰笑了一下,“倘若這便是你想做之事,我願你一路平安。”

“嗯。”鬱行安擦完她的汗,卻並未收回手,而是幫蘇綰綰理好跑散的碎發,“偶爾遲一會兒,百裏老夫人不會怪罪你的。”

蘇綰綰感覺他的手指修長溫熱,她深吸一口氣,並未如以往一樣躲開。她抱著手中書卷,直視他,輕輕應了一聲。

“蘇三娘。”鬱行安望著她,低聲道,“我回來後,聖人也許會將我外放。”

“沒事的。”蘇綰綰道,“我幼時讀《孟子》,你猜我最愛哪一句?”

“哪句?”

“我最愛其中那句‘雖千萬人吾往矣’,待你回來,或許已是來年,或許狄人被趕出大裕,或許山北道也可與民休息。到時國孝已過,我折一枝芍藥,去長亭接你。”

鬱行安微笑,他笑容很美,讓人心跳驟停。

“蘇三娘。”他說,“有時我想吻你。”

蘇綰綰耳根一熱,迅速環顧左右,又抬頭看他。,

他似乎被她的反應逗得發笑,收回手,後退一步:“去吧,去讀書吧。”

蘇綰綰往前走幾步,又回頭看他:“你何時走?”

“四個時辰後。”

蘇綰綰:“這麽急?”

“嗯。”

“那我們互通書信。”

“好。”

蘇綰綰便往前走,她轉過回廊時,往方才站的地方望了一眼,發現鬱行安仍站在那裏。

隔著柳絮一般的飛雪,他目送著她,始終沒有離開。

……

光陰如流水一般從指縫滑過,蘇綰綰格外關注山北道的消息。

她有時會收到鬱行安的來信,她總覺得這些信上麵有血的味道,細聞,卻又沒有。

快到他生辰的時候,她隨信送了一份賀禮過去。這賀禮寄得很慢,等收到他的感謝時,已經又過去了三個月。

鬱行安在信中說,感謝她的禮物,他置於枕邊,夜夜不曾離身。北地貧瘠,他無以為贈,隻好作詩十首,聊贈於卿。

此時已是春光漏泄,李白桃紅。蘇綰綰讀完這封信,又將那些詩反覆讀了十來遍,才走出書房,踱去自家花園。

園中一棵煙柳,她踮腳折下一柳枝,綰成條狀,回了書房,提筆寫回信:閬都春來,草長鶯飛。我有一煙柳扶枝贈於你,祈君平安。

她寫完,又讀了好幾遍,塗塗改改,重新謄抄一遍,才命人寄出。

之後便是上巳節,閬都眾臣已出了國孝,再加上北方戰事態勢轉好,眾人便如往年一般,去淵河邊遊樂。

蘇綰綰今年沒去,她去了肖家,同百裏嫊一道讀書。夕陽西下時,閬都忽然戒嚴,侍女臉色蒼白,奔進來道:“聖人崩了!”

蘇綰綰一時怔然,兩日之後,才得知詳情。

大裕的上巳節,聖人通常在紫雲樓上與民同樂。從皇宮到紫雲樓,有一夾道,聖人通常從夾道中進出。但今年上巳節,執金吾不知為何嘩變,在夾道中誅殺聖人,又被其他大臣誅殺。

聖人年輕,膝下隻有兩個公主;德宗雖然有五個兒子,但夭折了四個,如今隻剩一個襄王司馬忭。再遠的便是分封至各地的宗親,血緣遠不說,閬都眾人也不知他們的品性。

不過十餘日,皇位空懸的消息飛傳四海,好幾個節度使蠢蠢欲動,閬都眾臣驚慌爭執,恰在此時,襄王府竟然拿出一詔書。

詔書是司馬璟的筆跡,上頭說,若朕身死,又無皇子,則傳位於襄王。

蘇綰綰覺得這詔書實在是匪夷所思,但中書舍人們一一勘察,竟指不出半點疏漏。有人說要等鬱行安回來再定奪,立刻有人跳出來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莫非要坐視各地節度使帶兵入閬都不成。

總之,博弈爭執了十餘日,司馬忭坐上皇位,長歎道:“某隻是代行聖人之職,若另有賢能,某立即退位!”

蘇綰綰給鬱行安寫信,說了這件事。她擔心信被其他人拆開,便根據兩人經曆,用了一些隻有他們才懂的隱晦之語。,

她想,鬱行安一定讀得懂她,他會怎麽回信?

但是,她等了許久,從春等到夏,等了兩個月,都沒有等到鬱行安的回信。

她去尋鬱四娘,說擔心鬱行安出了事。

鬱四娘瞠目:“二兄沒出事,他給我回了信。”

鬱四娘拿出自己收到的信,蘇綰綰看了信末的日期,發現就在一個月之前。

蘇綰綰心裏有隱約的酸澀,微笑道:“許是他忙忘了。他未出事便好。”

鬱四娘連忙點頭:“定然是二兄忙忘了,或是沒收到!”

夏季的蟬鳴又亮又響,不久之後,山北道傳來捷報,道狄人已被打退,複奪山北道十七州,鬱行安回朝。

蘇綰綰聽聞此事,折了一枝芍藥,叫上蘇敬禾,連續幾日,都在閬都外的長亭等他。

蘇敬禾笑道:“一枝芍藥算什麽,家裏那麽多芍藥,你當折一大把。”

蘇綰綰:“一枝才好。”

蘇敬禾問為何,蘇綰綰眺望遠方,微笑不答。

一者,一心一意也。

這日,遠方塵土飛揚,蘇綰綰看見一大群將士騎馬而來。

鬱行安一身風塵,本該坐馬車,不知為何竟騎了馬。他麵如冠玉,或許是見多了殺伐,眉目帶了如雪一般的清冷。

他一直遙望著長亭,望見蘇綰綰之後,他打了個手勢,眾將勒馬停下,他策馬至長亭外,翻身下馬,走至蘇綰綰麵前。

蘇綰綰將芍藥遞給他,蘇敬禾和他寒暄幾句,自覺地往後退了二十幾步,負手遙望遠方,給這對少年人留出餘地。

“你怎麽騎馬來呀?”蘇綰綰仰頭問道。

鬱行安望著她,眉目如冰雪消融,溫和道:“騎馬快一些,我欲快些看見長亭。”

快些看見你。

蘇綰綰心中微跳,笑了笑,聽見宦者策馬來到長亭外,稟道:“鬱承旨,聖人急召!”

鬱行安沒有搭理那個宦者,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精致小匣,說道:“路上看見的小玩意兒,順手給你帶回來。”

蘇綰綰接過,道謝,卻不打開,而是問道:“你可曾收到我的信?我在那封信中提了上巳節之事。”

鬱行安望了蘇綰綰一會兒:“收到了。”

蘇綰綰攥緊小匣,問道:“那為何不回?”,

宦者下馬,入了長亭,尖聲道:“鬱承旨,聖人急召!”

鬱行安沒有回應宦者,而是低頭看著她:“抱歉。”

他似乎想再安慰一下她,伸出手,不知想到什麽,又收回去。

宦者來到兩人身邊,又催了一遍,鬱行安低頭,從袖中取出幾張紙箋:“我在路上寫的詩,莫要不高興了,我下回定然早些回信。”

蘇綰綰想說什麽,鬱行安卻已經叫蘇敬禾過來照顧她,而後隨著宦者離開。

他的身影越來越遠,將士們跟隨著他,他背影如竹,挺拔修長。

蘇綰綰咬了一下唇,許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