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軒臨

蘇綰綰回家之後,蘇太保將她傳至正房。

侍女撩起門簾,她入內,向蘇太保問安。

蘇太保放下茶碗:“去了城外長亭?”

蘇綰綰立在他跟前:“是。”

蘇太保打量她片刻:“你近來莫與鬱二郎見麵了。”

蘇綰綰:“為何?”

蘇太保拿起茶碗,呷了幾口,半晌道:“聖人遣宦者前來,言明國孝一過,便迎娶你為皇後。但如今閬都形勢尚不明朗。聖人雖即位了,但未必坐得穩皇位;倘若聖人坐穩皇位,鬱二郎便非良配。問名之後,還有四禮,我還需多加觀望。但為了避免激怒聖人,你近來要聽從我吩咐。”

蘇綰綰攥緊手中小匣。

蘇太保嗔道:“怎不回話?你明白了麽?”

蘇綰綰垂眸:“兒不明白。”

蘇太保皺眉教訓她。

蘇綰綰偏過腦袋,望見窗外煙柳。

蘺州多煙柳,阿娘嫁到閬都之後,在蘇家種了好幾棵,以緩思鄉之情。

夏風吹拂煙柳垂絲,蘇綰綰忽然道:“兒不欲為皇後。”

蘇太保愕然:“你說什麽?”

“兒不欲為皇後。”蘇綰綰直視著蘇太保的雙眸,“兒五歲時結識聖人,彼時聖人尚為德宗四皇子。兒十歲時,結交林二娘,聖人害其落水,林二娘險些喪命。兒十一歲時,聖人闖入聽竹軒,欲讓兒贈其生辰禮,態度強硬,兒極不喜……”

蘇太保放下茶碗,打斷她的話:“天地君親師,人之綱常也,你既為蘇家女,便不可違背綱常。何況聖人既為郎君,做出這些事也是尋常,你不可心存芥蒂……”

蘇綰綰停頓片刻,平靜道:“如父親對待阿娘那般嗎?”

蘇太保怔住,旋即漲紅了臉,蘇綰綰卻已經轉身走了,一步也沒有回頭。

接下來幾日,蘇綰綰始終沒有遇見鬱行安。

她問了蘇敬禾,才知道如今朝中正鬥得厲害,鬱行安雖然沒有找到那份詔書的疏漏,卻命人追查執金吾刺殺司馬璟的內情。

蘇敬禾蹙眉道:“我隱約聽聞,金吾衛的嘩變,似與如今的聖人有關。”

蘇綰綰走神,凝望窗外天光。許久後,她問:“鬱二郎打算擁立誰上位?”,

蘇敬禾笑道:“扶枝,你膽子可真大。這樣的事情,我可不知道。”

蘇綰綰又道:“閬都似乎出現了許多衣衫華麗之人。”

蘇敬禾道:“聽聞是各地節度使遣人入閬都,名為祭拜先帝,實則打探情況。”

蘇綰綰點點頭。這天,她從百裏嫊家回來,打算買些糕點。她坐在馬車上,派侍女進去買。

片刻後,侍女在馬車外稟道:“小娘子,有人想見您。”

“何人?”

侍女道:“那人自稱鬱軒臨。”

蘇綰綰知道鬱軒臨,他是鬱家家主,河西郡公。鬱家在河西道勢力龐大,世人常以地望稱之,敬稱他為“鬱公”或“鬱河西”。

蘇綰綰下馬車,攜侍女進月錦樓。

今天月錦樓的客人很少,大約是因為樓內站了許多麵色嚴肅的護衛。店家顯然敢怒不敢言,那些護衛看見蘇綰綰,分出一人,引她上二樓,到一雅間門口,稟道:“阿郎,蘇家小娘子到了。”

“請她入內。”一道蒼老威嚴的嗓音傳出來。

護衛撩起門簾,蘇綰綰走入雅間,見到窗邊坐著一個六七十歲的男子。

他鬢發花白,目光矍鑠:“坐。”

蘇綰綰在他對麵坐下,他命小廝煎茶。

碾茶聲響起,兩人對望須臾,蘇綰綰問:“不知鬱公有何事指教。”

鬱軒臨端詳她:“倒是個美人,不枉禮和如此看重你,拒了藍家的親事,又一門心思想將如今的聖人拉下馬。”

蘇綰綰沉默,她感到鬱軒臨對她並沒有好感。

鬱軒臨道:“你可知曉,老夫十分讚賞禮和。”

“鬱二郎確是值得讚賞之人。”

鬱軒臨笑了,說道:“他自小便極為伶俐,乃世所罕見之奇才。他父親——也就是舍弟,對他抱有極大的期待。舍弟資質平平,驀然得了個這樣聰明的孩子,不免總是督促他,要他拿出驚人的成就來。你可知曉,他是如何督促禮和的?”

蘇綰綰搖頭。

鬱軒林道:“老夫與你說一件事,你便明白了。禮和少時從未踢過蹴鞠,有一回,為了得一蹴鞠,他故意在文章中寫錯一句。舍弟發了怒,禁止贈他蹴鞠的那小郎君再踢蹴鞠,那小郎君尋禮和,哭了好幾日。禮和對舍弟說,自願接受懲戒。”

小廝將茶煎好了,用茶碗分好,蘇綰綰接過熱茶,感覺指尖被燙了一下。

她問:“是何懲戒?”

鬱軒臨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聲音仍是平穩的:“二房的事,老夫並不清楚。隻知禮和在藏書樓待了一個月,出來後,麵色蒼白,但他背完了藏書樓半成的書。”

鬱家藏書何其浩渺,多少人窮盡一生也讀不完其中五成。

他用一個月背完半成。

蘇綰綰沒了喝茶的心思,她垂著眼眸,聽見鬱軒臨繼續道:“對這個穎悟絕倫的侄兒,老夫是十分愛惜的。後來他喪失雙親,老師又說再也教不了他,老夫遍尋天下名師,最終尋到白鷺書院,讓他入了山長門下。”

蘇綰綰道:“鬱公高德。”

鬱軒臨:“你若當真以為老夫高德,便聽從老夫勸導,將親事退了,莫要毀了他。他一路走來,不易。如今他為了你,要與聖人爭鬥,這樣聰明的孩子,老夫不願見他平白在權力傾軋中死去。”,

蘇綰綰忽然心悸了一下。她放下茶碗,抬首道:“我無法做主自己的婚事。”

“是嗎?”鬱軒臨道,“老夫知曉禮和為人,但凡他認定之事,誰也無法動搖,除非是對方主動收回承諾,此事恐怕隻有你能做主。”

他不知想起什麽,猝然淡笑一聲:“就如同舍弟讓他光耀門楣,他答應了,便記到如今。鬱家門楣本就立在那裏,還要如何光耀?那些大逆不道、禍亂綱常之事,鬱家子不可思,不可想,不可為。”

隔著一張桌案,蘇綰綰凝視著他,思忖著如何拒絕。

鬱軒臨打量她一會兒,倏然道:“老夫也不喜你那離經叛道的文章,和不懂低頭的目光。老夫既不喜,你便是入了鬱家門,又如何琴瑟和鳴?”

蘇綰綰道:“琴瑟和鳴,乃琴與瑟之事,與鬱公又有何關聯?”

鬱軒臨微微睜大雙眸,大約因為他在河西道地位尊崇,從未有人這樣直白地頂撞他。

蘇綰綰道:“我之文章,我也知曉,不勞鬱公費心。”

她說完,起身道:“多謝鬱公的茶,我另有事,先告辭了。”

鬱軒臨皺眉:“王肅有雲:‘男尊女卑,人以男為貴’,你當自稱‘婢’‘妾’。你之文章,頻出狂言,貶斥為夫守貞之人,為大儒所不喜;閬都娘子不知尊卑貴賤,出門不戴冪籬,實非佳人。”

蘇綰綰頓住腳步。

她道:“高宗曾言,娘子乃是盤旋蒼穹之雌鷹,無需賤稱,更無需以冪籬遮蔽身形。鬱公此言,可是對高宗不滿?”

鬱軒臨一時啞然,又聽見她說,世間大儒,唯百裏老夫人與白鷺書院山長而已。

她說完,脊背挺直地離開。

鬱軒臨坐在窗邊,不久之後,看見她被侍女扶上馬車。

他揉了揉眉心,煎茶的小廝察言觀色,啐道:“真是個不識好歹的小娘子!”

鬱軒臨沉默許久,說道:“老夫已許久未見如此筆挺的脊梁了,上回見,似乎還是二弟謝世那一年。”,

小廝一時住嘴。

鬱軒臨站起身,在屋中踱步:“但無論如何,都不可讓禮和繼續下去了。我鬱家十三代賢良,規行矩步,絕不可行那亂臣賊子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