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小憩

翌日,蘇綰綰酒醒,果然懊悔不已。她躺在**不願起身,侍女揭開帳幔,笑道:“小娘子這是怎麽了?”

“我再也不吃酒了。”蘇綰綰用被褥蓋住了自己的臉。

六月二十日那天,蘇綰綰早早起身,果然收到鬱行安贈送的一匣生辰禮。

她揭開匣子,見裏頭有一對木製傀儡。這對傀儡大約六寸高,華冠麗服,極其精致,按動開關竟可婆娑起舞——正是前段時日她說喜歡看的那種舞。

蘇綰綰一時看花了眼,又見匣中有幾枝芍藥。她取出芍藥,瞬間領會了鬱行安的意思。,

《溱洧》有雲,“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少年郎君摘下芍藥,贈予心愛的小娘子。

蘇綰綰唇角翹起,卻隻讓侍女出去道謝,又道有事要忙,望他見諒。

蘇綰綰確實有事要忙,她上回在醉後說出日蝕有跡可循,酒醒後卻忘了。鬱行安寫信問候她時,順便提起此事,讓她一下子回想起來。

如今的算學講究經世濟用,君子修算學,要用於水利、賦稅等一切實用之事。世界是什麽模樣、日蝕變幻的規律,又艱深,又無用,哪怕是百裏嫊聽聞此事,一時也是詫異,但仍然微笑著鼓勵她,還給她提供了許多思路。

蘇綰綰算了一段時日,書案邊堆了高高的紙卷。夏至秋來,天氣轉涼,蘇綰綰帶著那些紙卷,隨眾人返回閬都。

七月七日,閬都解了宵禁,許多小娘子邀她去金鳥寺乞巧。蘇綰綰正巧近來遇上一個百思不解的問題,怎麽也算不出來,便幹脆擱下筆去了。

金鳥寺人流往來不絕,多是悉心裝扮過的娘子們。鬱四娘一看見她,便迎上來,攜著她的手笑道:“真巧,今日我二兄也來。”

“是嗎?”蘇綰綰沒有看見他,“他去了何處?”

“他去和住持說話了。”

蘇綰綰點點頭,和十來個交好的小娘子們閑聊。乞巧是在月出之後,她們來得早,此時天光大盛,剛到正午,眾人吃過素齋,又犯困,便在院中躺著曬太陽。

這叫“曬腹中萬卷書”,是眾人模仿東晉郝隆的玩鬧之舉。她們關起院門,躺在榻上,嘰嘰喳喳,說笑不停。,

有人曬著太陽睡著了,又有人怕被曬黑,或是在臉上放一團扇,或是進了齋房午憩。

蘇綰綰聊了片刻,盯著天上太陽,忽然如醍醐灌頂,連日來的瓶頸驀然被打破。她急急起身,眾人問她要做何事,她笑道:“有兩個念頭想記下來。”

侍女連忙道:“紙筆收在書房裏。”

侍女去推齋房,齋房卻被閂住,有人道:“是林二娘吧?她睡覺就這毛病,定要將門閂住。”

侍女欲敲門,蘇綰綰不忍吵醒林家小娘子,便笑道:“罷了,藏書閣就在不遠處,我去去就來。”

金鳥寺的藏書閣中大多是經書,蘇綰綰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她入了藏書閣,跟小沙彌要來紙筆,坐在臨窗的書案上,低頭疾書。

日光從窗外灑進來,隨著時辰流逝,一點點變幻位置。蘇綰綰寫了半日,將方才腦中奔湧的念頭都寫下來,才發現手腕發酸,喉嚨也幹得很。

她抬頭,打算叫侍女,卻見鬱行安坐在她對麵,安靜讀書。

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動作,看她一眼,推了一碗茶過去:“要吃茶嗎?”

蘇綰綰一愣:“你怎會在此?”

“恰巧來此,看見你了。”鬱行安道,“我叫了你好幾聲,你也未應。”

蘇綰綰看自己的侍女,侍女站在一旁,點點頭。

蘇綰綰:“……”

她接過茶,慢慢啜一口:“原來如此。”

她臉頰慢慢熱了起來,也不知是什麽緣故。想必是太悶熱了吧。

金鳥寺香火鼎盛,連藏書樓的書案都是用小葉紫檀製成。書案上雕刻梵語,桌案不寬,蘇綰綰寫下的紙卷再往前推,便可碰到鬱行安的手肘。

蘇綰綰此時本該帶著紙卷回小院,卻不知為何,有些不舍得走。她慢慢將自己的紙卷卷好,堆到一旁,說道:“好困,齋房已住滿了人,我在此處小憩片刻。”

“好。”鬱行安拿著書卷,“你睡吧。”

蘇綰綰看了他須臾,趴在案上,假裝小憩。過了一會兒,她悄悄睜開眼睛,看見鬱行安寬大的袖袍和挺直的腰身。,

他展開書卷的動作很慢,腕骨被日光籠罩,如玉一般美好。

蘇綰綰瞧了片刻,膽子逐漸變大。她視線上移,目光滑過他的衣領,喉結,下顎,然後是他的臉。

他整張臉浸在日光裏,眼睫垂覆,眉目若春水。

蘇綰綰看了半日,陷入失神。

鬱行安動了一下眼睫,似乎要抬眸。蘇綰綰迅速閉上眼睛,假裝熟睡。

她似乎聽見了很輕的笑聲。

蘇綰綰不敢再睜眼了,她莫名想起重五節那日的醉酒。她覺得這事與醉酒一樣,都讓她想用被褥蓋住自己的臉。

於是她假裝無意中動了一下,用衣袖蓋住自己的臉。

日光一點點西移,照在她身上。趴了這麽久,她似乎真的變得困倦,又覺得日光有些曬人。

她迷迷糊糊,猶豫著要不要“醒來”,曬人的日光倏然消失了,她心裏慢慢舒了一口氣,陷入沉眠。

鬱行安低眸注視她,用書卷替她擋住了曬人的日光。

真可愛啊。許久之後,他在心裏想。

……

乞巧節的夜晚,聖人司馬璟陷入夢境,緊緊皺眉。

他夢見了德宗駕崩前的場景。

德宗駕崩前已經很瘦了,像一根一觸即斷的長竹竿。德宗躺在龍榻上,攥住司馬璟的手,曆數自己一生的功績。

“朕是個好皇帝!”德宗道,“朕最大的功績,是從阿姊手中奪回皇位,未曾讓司馬氏的江山再度落入婦人之手!璟,你要經邦緯國,綿延司馬氏萬代千秋!”

司馬璟:“是。”

德宗:“朕自問這一生,無雄才,卻有大德。璟,記住,你未來乃是帝王,你是天下所歸,是下棋之人!你要知人善任,人盡其才……”

司馬璟:“請聖人明示。”

德宗卻已經說不出話,他閉著眼咳嗽許久,最後道:“鬱行安……內能治國,外可安邦,乃不世之材,卻無反心,你……要好好用他。”

司馬璟:“兒遵命。”

德宗的手垂下,這是他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

司馬璟睡在寢宮中,驟然從夢中驚醒。

他擰眉回憶自己的夢,心裏卻不止一次地問道:父親,您說的可當真?若您真會識人,閬都又何至於貪官汙吏橫行?

他起身,宦者連忙點起燭台。他命宦者取來鬱行安的奏章,看了半日,看見其中一奏折說,閬都執金吾屍位素餐,飽食終日,為聖人安危著想,應吐故納新。

司馬璟如同找到證據一般,歎道:“這是要排除異己嗎?”

宦者葛知忠侍立一旁,不敢答話。

司馬璟:“葛知忠,朕準你說話!”

葛知忠連忙瞄了一眼奏折,露出一個笑,斟酌又斟酌,溫聲道:“鬱承旨並未道明新的執金吾人選,或許隻是尋常進諫。”

司馬璟搖頭道:“你個閹人哪裏知道這許多,朕從前以為做皇帝好,如今才知,這恐怕是世上最難之事。”

自從襄王那番話之後,哪怕他已經查清那是讒言,卻仍然越來越疑慮。

他將奏折丟到案上,起身道:“朕偏不換執金吾!”

葛知忠連忙將奏折收好,亦步亦趨跟在司馬璟身後。

司馬璟又停下腳步,夜色沉沉,一如他心境。

“也許,你個閹人說得也不錯。”他道,“要入冬了,狄人逐水草而居,焉知他們今歲是否還會進攻山北道?若真來,那鬱行安還是有些用處……”

他望著乞巧節的明月,歎息許久,舉步去了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