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飲酒
陽光穿過直欞窗,盈滿整間屋室。碾茶聲不絕,如風過竹葉,奏響林濤。
蘇綰綰聽了鬱行安的話,心裏砰砰直跳。她聽許多人說過這樣的話,但唯獨他說的,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鬱行安仍在低頭碾茶,動作不急不緩:“有時接近你,便感到心跳怦然,即使偏開腦袋,餘光也……”
蘇綰綰耳尖滾燙,她站起身,攥緊裙擺:“我想起來還有事未做,先告辭了。”
落荒而逃。
她打算回自己的聽竹軒,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時失神。施娘子見到她,笑道:“小娘子怎麽不去花廳給客人煎茶?”
蘇綰綰回神,行禮個禮:“二嫂。”
“我讓客人自己煎了。”她道。
施娘子瞠目,以為這對正談婚論嫁的年輕人吵架了,結果蘇綰綰剛走不久,就見侍女匆忙走過。
“小娘子。”侍女走至聽竹軒,對蘇綰綰矮身行禮,“鬱郎君有話命婢子轉告您。”
“什麽話?”蘇綰綰坐到秋千上。
侍女笑道:“鬱郎君道,唐突了小娘子,還望小娘子見諒。今日是重五節,問小娘子可要出門逛逛。”
蘇綰綰坐著**秋千,**了半日,她道:“好吧。”
她去回過郭夫人,與鬱行安一道出了門。
大裕帝王駕崩,朝臣需服喪一年,民間則服喪一月。宮中雖不設宴,外頭卻已經是鼓樂喧天,熱鬧非凡。
兩人去看了龍舟爭渡,淵河邊彩樓綿延十幾裏,擠著無數精心打扮過的娘子與郎君,鬱行安擔心她被人擠到,一路護著她,又取出銀錢,租了一席棚。
蘇綰綰在席棚中看了半個時辰,又覺無趣,說想去遊肆。
鬱行安陪她在肆間遊玩,她買了一些物事,鬱行安幫她結了賬。她問:“還有何好玩的?”
鬱行安道:“飲雄黃酒,鬥百草……”
蘇綰綰眼睛微亮,說要去吃酒。
鬱行安帶她去了安康坊。兩人進了南曲,穿廳過院,入了一靜雅的四合院。
院中侍女上了各色吃食。那侍女離開前,連看了鬱行安好幾眼,目中掩不住的驚豔。
兩人相對而坐,蘇綰綰慢慢地吃了半盞雄黃酒,說道:“好難喝呀。”
鬱行安飲酒的動作一停,望向她:“難喝便不喝了。你沒飲過雄黃酒嗎?”
“未曾。”蘇綰綰的麵色仍然平穩,看了他半日,露出一個笑,“鬱二郎,你好美啊。”
鬱行安幾乎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他和她對視半晌:“蘇三娘,你喝醉了。”
“是嗎?”蘇綰綰撐臉望他,“喝醉之人,是不是想做何事都可以?”
鬱行安喚來廳堂外的侍女,命侍女上解酒湯,又對蘇綰綰道:“你未喝醉時,也是想做何事都可以。”
蘇綰綰:“那我想看你起舞。”
鬱行安微怔。
蘇綰綰:“上回你們與德宗的那種舞,我當時在殿外看見,很是心動。”
鬱行安沉默,凝視她良久,最後歎口氣,站起身為她一舞。
分明知道她說的是醉話,卻仍然不忍讓她失望。
舞完,蘇綰綰稱讚不已,又要看他作詩。
他為她寫了一首詩,她說不夠,他隻好再作三首,並為一組。
字字句句,皆是讚她美好。,
蘇綰綰將他作詩的花箋卷好,塞入袖中。她塞了半晌,抬頭,發現他望著她,她臉頰微紅:“你看我做什麽?”
“要我幫你卷嗎?”
“不必。”蘇綰綰道,“鬱行安,你轉過身去。”
鬱行安轉身,背對著她,聽見她窸窸窣窣把花箋藏好的聲音。
他忍不住笑,覺得她像一隻藏起食物、預備過冬的鼳鼠。
侍女上了醒酒湯,鬱行安等她喝完,拿帕子幫她擦拭唇角。
她往後躲,輕聲道:“鬱行安,你可知道,我方才想到一事。”
她說話的嗓音又輕又軟,像羽毛從他心頭拂過。
鬱行安低眸,將她唇角的一點醒酒湯擦拭幹淨:“何事?”
“倘若世界是一個球,日蝕應是有跡可循的。”
“嗯。”
“我是這般推測的……”蘇綰綰睜著明亮雙眸,期待地望著他,說了許多話。
他耐心聽了許久,發現前後有許多矛盾之處。
……她喝醉了。
“鬱行安,你覺得我厲害嗎?”
“厲害。”
“你真心如此作想?”
“真心的。”,
蘇綰綰:“那我再與你說一事。”
“好。”
蘇綰綰:“上回西丹國使者來訪,我走了許久的神,你問我是不是在思慮襄王之事,我說了‘是’。”
“嗯。”鬱行安將擦拭完的帕子放到案上。
蘇綰綰:“我當時確實在思慮襄王之事,卻並非在思慮襄王。”
鬱行安指尖微頓。
不是在思慮襄王,那便是在思慮他。
蘇綰綰:“我當時思慮著……倘若襄王事成,你當如何自處。”
“是嗎?”鬱行安嗓音很低,“你當時為何不說?”
“因為你我的距離太近了。”
“嗯?”
蘇綰綰:“距離那樣近,我以為你要做什麽旁的事……結果你什麽也沒做,隻是幫我扶了一下發簪,我一時更不知如何作答了。”
鬱行安輕輕地笑,他按著額頭,一時笑個不停。
“蘇三娘,抱歉。”他停了停,說道,“我不會做讓你不喜之事。”
窗外的雲層薄而遠,院中設了一清澈小溪,溪水潺潺流過。
蘇綰綰看了他半晌:“我曾聽過這種話。”
“在何處?”
蘇綰綰:“在我阿娘和父親的院子裏。”
鬱行安一時心念飛轉,又見她仰頭凝望著他:“鬱二郎,你說話會算話嗎?”
鬱行安心中產生諸多猜測。他並沒有多問,而是望著她的眼睛,對她道:“嗯,算話的。”
日薄崦嵫之時,鬱行安將蘇綰綰送回家。她坐馬車,他騎馬跟隨在側。
半路上,蘇綰綰撩開車簾,說他很香,要他拆下帕頭,戴到她頭上。
鬱行安道:“不可,你戴著它走一路,酒醒後會懊惱的。”
蘇綰綰:“你莫不是不舍得吧?”
鬱行安無言,最後讓馬車稍停,他讓小廝去買了一個新的帕頭,他換上,將自己原先的帕頭遞給她:“莫戴上了,你讓侍女收好。”
蘇綰綰眉開眼笑地照做。
真奇怪。鬱行安心想,明知是醉話,他卻總是當真,隻為瞧她開顏。
馬車停下,他目送著蘇綰綰進蘇府,回了鬱家宅邸,小廝送上來一封信。
是河西道鬱家家主送來的信。
鬱家家主名為鬱軒臨,是鬱行安伯父。鬱行安的父親臨終前,曾將鬱行安托付給他照顧。
鬱行安拿著信,入書房,拆開。
信有兩頁,前麵問候了他和鬱四娘,又叮囑他戒驕戒躁,功成不居。信的末尾,說道:我聽聞你欲定親事,心中甚慰,然蘇家女並非良配,望你三思。
鬱行安蹙眉,往下看去,才發現原來是因為蘇綰綰作的一篇議論時事的文章。
時下才女受人稱讚,蘇綰綰雖然不以才女自居,平日也大多關心算學之事,但也有幾篇作品從閨閣中流出。
鬱行安在夜間輾轉反側之時,也曾經起身,秉燭讀過她的文章。他讀的是市麵上流傳的抄本。
鬱行安閉眼,很快回憶起蘇綰綰在這篇文章中的每一句議論。
她議論的是槊州的丁娘子。
丁娘子嫁了人,夫君卻去世了。時下,寡婦一般三年之內就再嫁了,丁娘子卻決定為夫守節,不見外男。
有一日,槊州發了大水,所有人都往外跑,丁娘子問侍女:“外麵可有郎君?”
侍女出去看,回來道:“水大,人人都在跑,自然有許多娘子與郎君。”
丁娘子就不走了,她說不能讓其他家的郎君看見她的麵容。侍女就找來幃帽,丁娘子說帷帽隻能遮住頭臉,遮不住身軀。
侍女隻好去找冪籬,可惜冪籬被水衝走,丁娘子不願離開屋內。洪水衝過來,丁娘子竟然就這樣被活活淹死了。
這個故事流傳甚廣,一些大儒讚歎不已:“丁娘子貞烈,可比貞薑!說不定丁娘子正是受了貞薑的啟示!她那個侍女卻不夠忠義,最後竟撇下丁娘子,獨自跑了。”
他們有為丁娘子寫詩的,也有作賦的,將丁娘子比作教化世人的楷模。一時之間,宣稱要為夫守節的娘子們又多了不少。
蘇綰綰在文章中批判那些大儒,又寫:《貞順傳》害人不淺,那個侍女倒還知曉性命可貴。,
她寫: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世人不可效仿,一味重貞烈,忘孝義,輕性命。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小廝進來點了燈。鬱行安望著搖曳的燭火,沉默良久,提筆寫了回信。
他在信首回應了鬱軒臨的問候,又道定然戒躁戒躁。
信末,他寫道:蘇小娘子的文章甚好,不蔓不枝,字字珠玉,侄兒讀過,愛不忍釋。侄兒再三思慮,已以蘇家小娘子為此生良人,望伯父勿責怪於她,以免影響合家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