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繡樓

蘇綰綰怔神許久。

鬱行安就那樣低眸注視她,他把披風係帶係好了,卻沒有退開,兩人挨得很近,蘇綰綰覺得周圍逐漸變燙,她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靠到深巷的牆上。

“那怎麽辦呀?”她輕輕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會開心嗎?”

“嗯?”,

蘇綰綰帶著鬱行安穿過深巷,來到一處長街,又帶他上了一處繡樓。

蘇綰綰讓鬱行安先上樓,她到鋪子裏買兩盞葡萄漿,又褪下手腕上的一個鐲子付賬。

鋪子的管事嚇了一跳,叫店家出來。店家細瞅她幾眼,笑道:“是蘇家的小娘子吧?還請您將這鐲子收回去吧,不必結賬了,就當結個善緣。”

蘇綰綰摸了一下自己臉上的麵具,問道:“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店家笑道:“您小時候每年都要過來,如您這樣的小娘子可不多見。奴這雙眼睛啊,就是專用來認人的。”店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蘇綰綰最後讓店家記賬,準備明日讓侍女送銀錢過來,她小心地捧著兩盞葡萄漿上繡樓。

這繡樓在一方院子裏,院子的台階上長滿青苔,牆垣朽敗,踩在樓梯上時,還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輕響。

她才走了兩步,聽見聲響的鬱行安便提著花燈下樓,為她照明。

兩人到了樓上,這繡樓雖然破舊,卻並無蛛網,連欄杆都被擦得幹幹淨淨。

蘇綰綰將一盞葡萄漿遞給他:“你喜歡吃葡萄漿嗎?”

“喜歡。”鬱行安說。但凡她給的,他似乎都喜歡。

蘇綰綰捧著杯盞,靠在欄杆上,鬱行安就站在她身邊。

夜風輕拂,蘇綰綰的發絲被吹在鬱行安臉上。

他眨了一下眼睛,聽見蘇綰綰道:“這便是我想帶你來的地方。你方才說,我和你不夠熟稔,因此我帶你來我小時候常來的地方。我尋思著,我們日後……若是一直待在一起,便會慢慢熟稔……”

她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心口砰砰直跳。她小心地呷了一口葡萄漿,本來不打算繼續說了,結果想到方才鬱行安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將未說完的話說出口:“……比世上所有人都更熟稔。”

她沒有發現拂到鬱行安臉上的發絲。說完之後,還假裝平靜地繼續喝葡萄漿。

鬱行安感覺自己臉上的發絲很癢,但他不願拂開。他的視線本來落在街道上的,此時卻忍不住移到蘇綰綰身上。

長街的花燈照在繡樓上,映出朦朧的光影,蘇綰綰在光影中佇立。

鬱行安望了她一眼,耳根染上薄紅。

“蘇三娘。”他道,“可否和我談談這座繡樓,還有你的過去?”

“可以呀。”蘇綰綰望著掛滿一整條街的花燈,“我幼時常來這個繡樓玩,這繡樓據說——不太吉利。但孩童如何管得了那許多?站在樓上,可以瞧見整條街的花燈,還有百戲。”

她說著,街上就跳起了百戲,街燈無數,眾人載歌載舞,鱗鱗相切。那些喧鬧聲遠遠傳過來,如同隔著長河。

“所以此處的欄杆如此潔淨,是孩童們玩耍時無意間擦拭的?”

“嗯。”蘇綰綰道,“我從前每次來,都要買一盞葡萄漿。你覺得這葡萄漿吃著如何?”

“甚好。”鬱行安道。

“我方才去買,那店家還認得我,她說如我這樣的小娘子不多見,她又是專認人的,故而認出我來。”

“確實不多見。”鬱行安道。

他語氣平和,坦然地說出這句話。同樣的話,蘇綰綰方才聽店家說了,倒沒覺得怎樣,此時聽他一講,臉頰就燙了起來。

她再次欲飲葡萄漿,喝了一口,才發現盞中早已空了。

“還要不要?”鬱行安問她。

“不要了。”蘇綰綰問,“你心裏還……還難受嗎?”

她本打算說的是嫉妒,但不知為何,用了難受。

“不難受了。”鬱行安道,“多謝你,蘇三娘,我心中甚喜,如那些婆娑起舞的民眾。”

街上傳來踏歌之聲,鬱行安的聲音又低又溫柔。蘇綰綰側對著他,不知為何,心裏也響起了小小的歡快歌聲。

……

蘇綰綰很喜歡今年的上元節,他們去了許多地方,閬都有三十八條主幹大街,他們走了其中的四條,蘇綰綰卻覺得仿佛走遍了整個世間。

他們吃了膏糜,看了連袖舞,走累了進酒樓歇息時,偶爾有店家打趣:“好俊朗的郎君,真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緣。”

大裕禮製,未及笄的小娘子梳鬟,已及笄許嫁的娘子梳髻。但在日常生活中,並沒有那樣涇渭分明,有時候已出嫁的娘子也梳高鬟搭配服飾,因而店家認錯了。

蘇綰綰聽了這話,感到耳尖有點燙。

鬱行安看了她一眼,對店家道,“我們尚未成婚。”他停了停,嗓音溫和,似乎還有隱約的笑意,“但我尋了大雁,明日便去納彩。”

店家以為是木頭雕刻的大雁,聽見他說是真正的大雁之後,忍不住驚歎連連。

周圍幾個管事都圍過來,打聽何處尋來的大雁——傳聞大雁早已絕跡,若能弄到,豈不是能賣給閬都貴人,大賺一筆。

蘇綰綰在旁聽他們閑聊,鬱行安的話仍然不多,卻對回答這樣的問題並不感到不耐煩。

似乎,在他看來,能向蘇家納彩,是一件比猜對許多燈謎,更值得回應之事。

……

翌日,蘇綰綰起身不久,聽見施娘子來尋她,說鬱行安請媒人上門納彩,蘇太保已穿著禮服應了。

施娘子是蘇敬禾新娶的妻子,臉蛋圓圓,和蘇綰綰熱絡親近。

她攜了蘇綰綰的手,笑道:“鬱家是上了心的,特特尋了大雁過來,納彩一隻,問名一隻,哎呀,真是羨煞旁人,不知圍了多少鄰裏。”

蘇綰綰心裏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像在天上飄,腳底踩的卻是雲。

她笑道:“多謝阿嫂告訴我這些。”

施娘子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小娘子害羞了。”

蘇綰綰垂眸輕笑,施娘子說了一通閑話,又張羅著拉來郭夫人,一起選嫁衣的花樣子。

之後便是合庚帖,也就是將蘇綰綰的生辰八字寫在帖上,請媒人帶回鬱家,看看娘子和郎君有沒有相克之處。

鬱家算得很快,不過兩天,便回“八字相合”,媒人本應尋個吉日,上蘇家納吉,但恰在這時,聖人崩了。

聖人駕崩,滿朝哀痛,天下縞素,為聖人服喪。,

太子司馬璟為聖人上諡號,又將聖人廟號定為“德宗”。之後,司馬璟於千定宮即位,頒詔天下,以明年為道徽元年。

再過一月,司馬璟以“不尊上意”為由,罷免了數個大臣,中書舍人、三省長官都受到波及,唯有鬱行安,仍穩穩地坐在翰林院首領的位置上,地位巋然不動,隱隱更甚於前。,

朝中格局大改,連蘇敬禾回家都總是談起政事。

他們說得最多的就是鬱行安。蘇太保有時候撚須笑道:“還好金問仙說什麽衝喜不吉,如今看來,攀上鬱家這棵大樹,倒於我們家更有助益。”

蘇太保不是第一回 說這種話了。從前,阿娘的娘家落敗之後,他就經常說:“張家現今還不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也不可惜,於蘇家無絲毫助益。”

蘇綰綰如今再聽蘇太保提這樣的話,往往連茶也不喝,抬腳便走。郭夫人便對蘇太保笑道:“扶枝這是害羞了。”

但無論怎麽害羞,蘇綰綰都沒有見到鬱行安。她有時會收到鬱四娘的信件,鬱四娘在信中說,阿兄近來很忙,他托我問問,你可安好?

信中往往附著禮物,鬱四娘告訴蘇綰綰,一份是她的,另一份是鬱行安的。

蘇綰綰寫完回信,仔細地將這些禮物收起來,和那卷工筆畫放在一起。

很快便入了夏,今年的夏季很熱,蟬鳴一聲響過一聲。司馬璟——也就是如今的聖人,奉了太後之命,將德宗送至皇陵,之後又去行宮避暑。

許多人都跟著去了,包括蘇家、肖家和鬱行安。

蘇家在行宮周邊也有宅邸,宅邸外還有一棵神仙樹。蘇綰綰感覺這裏確實比閬都更涼快些。她拿著一卷書,坐在樹下的秋千上,正低頭思索百裏嫊留給她的課業時,她被輕輕一推,秋千慢慢晃了起來。

蘇綰綰睜大眼睛,回頭去看,看見鬱行安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

明亮的日光穿過層疊樹葉,在他身上落下婆娑的樹影。他微笑著望她,問道:“你近來可好?”

“嗯,我很好。”蘇綰綰轉過頭,握緊自己的書卷。她看了看左右,大約是因為他們已過了納彩之禮,侍女已經悄無聲息地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