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夜宴
秋千往回**,風仿佛被割開,她落回鬱行安的手裏。
鬱行安再次將她往前推。
蘇綰綰忍不住笑問:“你怎麽來了?”,
秋千一起一落,蘇綰綰的身影忽近忽遠,聲音也靠近再遠離,像一隻在掌心跳躍的歡快鳥兒。
他望著她背影,不由自主地想,因為思念你,所以過來了。
他口中卻道:“有事路過此處,恰好遇見了你。”
“什麽事?急不急呀?”
“不急。”鬱行安道。
“哦。”蘇綰綰**著秋千,半日後,輕輕喚了一聲,“鬱行安。”
“嗯?”
他站在她身後,影子就投在她眼前的地麵上。蘇綰綰聽著他這聲回答,感覺自己像是在他的影子裏**秋千,被他的身影圈住。
蘇綰綰:“我問你一事。”
“你說。”
“倘若……你發現蘇家隻是慕你權勢,你會如何?”
鬱行安輕笑一聲:“蘇三娘。”
“怎麽?”蘇綰綰被他笑得心裏一跳。
“普天之下,利來利往,人與人在這世上,本就是各種利益的交換。我有朝一日能娶到你,已是十分欣喜。”
又怎麽會在意這點小小的心思呢?
蘇綰綰應了一聲,繼續**秋千。過一會兒,她又問:“那你怕什麽?”
“我沒什麽可懼怕的。”
“咦?”蘇綰綰扭頭看他,“怎會?人活世上,總有怕的東西吧?”
鬱行安低頭看她,耐心推秋千:“我怕的東西,世上並不存在。所以才說沒什麽可懼怕的。”
“那是什麽?”
鬱行安停頓許久,微笑望著她:“燃不盡的燭火,永不墜落的太陽,沒有盡頭的時間。”
“那確實是不存在。”蘇綰綰回轉身子,將手上的書卷遞給他。
鬱行安接過,幫她卷好,俯身放在一旁矮幾上的帙袋裏。
蘇綰綰瞧著他的動作,等他收拾好站起身,她連忙收回視線,假裝並沒有偷瞧。
“你可以推得再快一些嗎?”她問。
“可以。”
烈日杲杲,空氣悶熱,蟬鳴聲又亮又響,唯有神仙樹的葉子遮住陽光,投下少許清涼。
蘇綰綰坐在秋千上,感到風迎麵吹拂到她臉上,她聞到鬱行安身上的氣息,靠近,然後再遠離,樂此不疲。
鬱行安感覺臉上很癢,因為蘇綰綰的發絲總是被夏風吹到他臉上。但他並沒有拂開它們,而是望著蘇綰綰,問道:“你呢?你怕什麽?”
蘇綰綰說:“我從前什麽都不怕,如今怕的東西可多。”
“比如?”
“怕痛,怕黑,怕謊言,怕分離……”蘇綰綰笑了一下,“我最怕的還是嫉妒。”
“為何?”
“因為嫉妒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吧,一點點捕風捉影就令人難過。我想不明白,那些大儒怎會說‘妒是惡行’?人但凡在意了,又怎會不嫉妒呢?”
“嗯,你說得對。”鬱行安如以往一般讚同她,“人但凡在意,便會嫉妒。蘇三娘,”他停頓片刻,低聲道,“我不會讓你感到嫉妒的。”
他話裏隱藏的承諾讓人小鹿亂撞,蘇綰綰耳根滾燙,卻隻作不知,應了聲“嗯”。
“你放心。”他道。
……
小宦者拿著竹竿,粘樹上的蟬。聖人司馬璟坐在行宮的水榭裏吃西瓜,聽說襄王來訪,便讓宦者傳他進來。
襄王司馬忭領著一農人入內,行禮,被聖人賜座。
聖人體格健壯,麵相憨厚,不像德宗和穆宗那樣孱弱。他將西瓜賜給司馬忭和農人,自己也一邊吃,一邊問道:“四弟有何事要稟?”
司馬忭道:“崔宏舟等人雖已遭流放,但臣偶然聽聞些許瑣碎,思慮許久,覺得還是應當讓聖人知曉。”
聖人:“哦?”
司馬忭讓農人說話。
農人皮膚黝黑,手足無措,根本不敢碰那西瓜。
他聽司馬忭開口,連忙跪在地上,將頭磕在地上,顫聲道:“我……奴……奴那日在城外耕作,聽見崔宏舟冷笑數聲,說他救駕三次,還落得如此下場,鬱行安功高震主,獨步天下,莫非他就不會造反嗎?”
聖人吃西瓜的動作停了,半晌後,他道:“四弟多心了。”
司馬忭又說了幾句關於鬱行安的讒言,每件都有模有樣,最後道:“臣並非出於私欲,而是為聖人思慮,為社稷著想。”
聖人笑道:“四弟,你可知德宗為何不選立你為太子?”
司馬忭低頭:“臣不知。”
聖人:“德宗道,你擅陰謀,卻無大才,不宜為國之儲君。”
司馬忭臉色略微蒼白,帶著農人行禮告退。
聖人將西瓜放到案上,目送他們離開,許久後道:“葛知忠。”
“奴在。”
“傳左禦史中丞。”
葛知忠心頭一凜:“奴遵命。”
左禦史中丞是聖人一手提拔的大臣,極擅偵查審問。
……
這日下了暴雨,蘇綰綰上完課回來,坐在窗前,摩挲著自己的書卷。
她窗前也有一棵神仙樹,隻是這棵樹比宅邸外的那棵更矮,也沒有掛秋千。
她撐著臉,凝望這棵樹,臉上不自覺帶了笑。
“外頭下暴雨呢,小娘子還這樣高興。”棠影手上拿著寬大的巾帕,撩開門簾,瞧見她的模樣,不由笑道。
她一邊說,一邊走近,為蘇綰綰擦拭發絲。
蘇綰綰方才從百裏嫊那裏回來,路上遇暴雨,發絲被濡濕了一些。
蘇綰綰道:“這樣怪不舒泰的,備熱水吧,我要濯發。”,
侍女們應是,她將書卷卷好,塞回帙袋裏。
棠影忙道:“婢子來吧。”
“不必。”蘇綰綰這樣說著,嘴角又悄悄往上翹。
這是前幾日她**秋千時,鬱行安幫她收好的書卷。
再過幾日,暴雨初歇。因德宗駕崩,大裕停了今年的馬球賽事。但西丹國仍然遣使者拜訪,為了接待西丹國使者,聖人於行宮設夜宴。
蘇綰綰也跟著去了。
走在宮道上時,蘇太保瞅著她臉上若有似無的笑意,倏然道:“扶枝。”
蘇綰綰:“兒在。”
“近來朝中有些瑣碎流言。”蘇太保撚須道,“聖人似對禮和起了疑雲。扶枝,若鬱家失勢,我們蘇家必要斬斷關係,明哲保身。”
蘇綰綰指尖一顫,目光射向蘇太保。
蘇太保微微一笑:“你何必如此看著為父?事情還不到那個地步,我想禮和必有應對之策。若如此輕易便落馬,他怎會年紀輕輕就爬到這個位置?”
連下幾日暴雨,雖然放晴,宮道還是有些水漬。
蘇綰綰踩在這些水漬上,平靜道:“兒不知什麽朝中形勢、應對之策,兒隻知,人無信不立,若兒也學那世態炎涼、趨炎附勢之輩,必會淪為閬都笑柄。”
“你這孩子!”蘇太保瞪圓眼睛,“誰敢笑蘇家?你怎麽與為父說話的?”
繼母郭夫人連忙打圓場,蘇綰綰挺直脊背走了,蘇敬禾猶豫片刻,帶著妻子跟上蘇綰綰。
蘇太保的聲音越飄越遠,但蘇綰綰還是隱約聽見一句——“跟她早死的阿娘一模一樣!也不知她阿娘如何教的,一點小娘子應有的恭順都沒有!”,
空氣又悶又熱,天邊墨雲翻湧,蘇綰綰入了夜宴,被宮女引到席上。她左右皆是貴女命婦,郭夫人和二嫂施娘子陪在她身邊。殿中宮女往來不絕,眾人觥籌交錯,談笑風生。
聖人坐在上首,鬱行安仍坐在離聖人很近的位置,聖人數次賜菜,看不出對他有芥蒂的樣子。
西丹國使者也時不時與鬱行安說話,神色很是恭謹。
蘇綰綰覺得食不下咽,她放下箸子,盯著自己麵前的矮案出神,一個宮女端著托盤過來道:“小娘子可要玉錦糕與葡萄漿?或是其它開胃小菜?”
“不必了。”蘇綰綰道。
宮女退下。施娘子道:“哪來的玉錦糕和葡萄漿,我們這裏怎麽沒有?怎麽隻問了扶枝一人?”
“你這饞蟲。”郭夫人脾氣向來好,笑道,“那是中書舍人遣人來問的。”
施娘子抬頭,視線落在場中唯一的中書舍人鬱行安身上——另幾個中書舍人都沒有跟來行宮,仍留在閬都辦事。
施娘子掩唇笑道:“原來如此,倒是我多問了。扶枝,那中書舍人在看你。”
蘇綰綰耳朵一燙,迅速抬眸,卻見鬱行安已經收回了目光。
他坐在那麽高,那麽遠的位置上,側影精致,煌煌燭火籠在他身上,如人間謫仙。
蘇綰綰望了片刻,對郭夫人說想出去走一走。
郭夫人忙允了,又讓侍女跟緊她。
夜色像一隻巨獸,籠罩住整個天地。蘇綰綰沿著林中小徑走了一會兒,又覺無趣,便帶著侍女折返,遇見了鬱行安。
“你怎麽也出來了?”蘇綰綰道。
鬱行安手中提一盞宮燈,身後並無侍從。他低頭看她:“我再坐在那裏同西丹國使者對答,聖人該起芥蒂了。”
蘇綰綰一想便明白過來,皺眉道:“好一出離間之計。”
西丹國方才麵對鬱行安的恭敬之色,似乎甚於聖人。
鬱行安輕笑,問她要不要再走走。
蘇綰綰應好,讓侍女遠遠跟隨,她與鬱行安走向林中小徑。
巡邏的宦者們見到兩人,連忙遠遠避開了。
“咱們在避什麽?”一個小宦者問。
“你這呆子!”另一宦者道,“睜開你的眼睛瞧瞧,那是鬱承旨,權傾朝野,駟馬高車,你敢去壞他好事?”
蘇綰綰不知宦者們的交流,她踩在小徑上,半晌後問:“要不要緊?”
“嗯?”
“我聽父親說,朝中有些流言,聖人……猜忌你。”
鬱行安微怔,低頭看她。
夜色正稠,他手中的宮燈發出微亮的光,照在她身上。今夜沒有蟬鳴,林中彌漫著潮濕悶熱的夏日氣息,她披著一身暖黃燈光,抬頭凝望他,那雙眼睛明亮通透,琥珀色的,裏麵盛了關切。
鬱行安的心輕輕一跳,他有了落在水裏的錯覺。但他這回似乎心甘情願被溺斃,在她這樣的目光裏。
“無妨。”他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輕輕移向前方,身體卻朝她靠近了一步。
從前他們並肩而行時,總是距離兩三步遠,如今他靠近一步,蘇綰綰並沒有做出什麽特別的反應。
“皆是常見的伎倆,沒什麽為難的。”鬱行安道,“朝中之事就是如此,觸鬥蠻爭,反覆無常,習慣了便好。”
蘇綰綰道:“那你好厲害呀。”
“嗯?”
“你鬥贏了這麽多人,站在如今的位置上。”
鬱行安再次輕笑一聲,他說:“蘇三娘,我從前覺得你如綠萼梅。”
“咦,綠萼梅,你竟這樣想。那如今呢,你覺得我如什麽?”
“如今我覺得你如滂沱的雨,急遽的風。”
她是急遽瓢潑的風雨,驟然闖入他的生命,卻讓他抬手去接,淋濕了衣裳,都不願從天幕下離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