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燈謎

兩人終於抵達淵河岸邊,鬱行安摘下麵具,問道:“可還有畫舫?”

出租畫舫的商人認出了他,連忙笑道:“有,有,您稍等。”

過了一會兒,一艘畫舫開過來,鬱行安與蘇綰綰上畫舫。

篙人撐起畫舫,水波**開,微風拂到麵上。蘇綰綰坐在窗邊,凝望了一會兒窗外夜景,察覺一道視線,她偏頭,發現鬱行安在看她。

“可要喝茶?”他道,“侍女方才上的茶點。”

蘇綰綰應好,鬱行安試了茶的溫熱,遞給她。

這茶碗是越州青瓷的,兩人一遞一接,指尖相觸,鬱行安的指尖微熱,蘇綰綰的指尖卻是涼的。

“你做過夢嗎?”蘇綰綰望著他,忽而問道。

離得這麽近,可以看見他漆黑的雙眸。他眼睫纖長,卻不翹,覆下來時如同濃密的鴉羽。

“從前是不做夢的,去歲開始總是做夢。”鬱行安見她接過茶碗,又將玉錦糕遞過去。

“你的夢境是什麽模樣?”蘇綰綰小口啜茶。

“我的夢境……我總是夢見過去,還有一個人。”

蘇綰綰停下動作:“嗯?”

鬱行安望著她:“昨日,前日,每個往日,都是同一個人。那個人你也很熟悉。”

他的聲音清越,像一捧幹淨的泉水。他的目光也像泉水,淌過來時,讓蘇綰綰忍不住移開了目光,把視線落在江麵的煌煌燈火上。

“嗯。”蘇綰綰應了一聲,沒問他夢中之人是誰。雖然她已經猜到了。

鬱行安:“你呢?平日做夢嗎?”

“我時常做夢,就如此刻,也覺得如同做夢。”

“為何?”

“不知道呀,”蘇綰綰輕聲道,“也許是太好了吧。”

太好了,好得像夢,像彩雲,像琉璃,像一切轉瞬即逝的事物。,

鬱行安頓了頓,說:“不會是夢。”

“嗯?”

“此情此景不會是夢。蘇三娘,倘若你喜歡,明年,後年,每一年,我們皆可來此。”

……

畫舫繞河一圈,靠到岸邊,商人上畫舫,慇勤笑問鬱行安,是否還要再坐一圈。

鬱行安詢問地望向蘇綰綰,蘇綰綰戴上麵具道:“不了,我們去猜燈謎吧。”

兩人便去猜燈謎,臨走前,鬱行安欲付銀錢,那商人連連擺手拒絕。鬱行安說了幾句話,商人才收了。

蘇綰綰戴著昆侖奴麵具,站在畫舫的陰影裏。等鬱行安說完了,走到她身邊,她聞到了熟悉的味道。

“走吧,去猜燈謎。”鬱行安道。

夜色如水,火樹銀花。各式各樣的花燈映亮了整條長街,蘇綰綰第一回 覺得上元節意趣盎然。

兩人一盞盞花燈看過去,鬱行安比她更高許多,總是站在她身邊,淡淡的影子籠罩下來。

“喜歡這盞花燈嗎?”他總是低頭這樣問她。每當他低頭時,蘇綰綰就看見他的喉結,還有麵具後專注的眼睛。

“不喜歡,這盞也不喜歡……”蘇綰綰一個個看著,最後停在一盞兔子花燈前。

攤主笑眯眯地將四麵燈謎翻出來給她看:“兩位猜對了便可減價買走,若是猜錯,可用原價購買。”

蘇綰綰不擅猜燈謎,猜中三個,還有一個一時沒有想出謎底。

她抬頭看鬱行安,鬱行安低頭望她。他顯然猜到了,卻並沒有炫耀的意思,安靜等待她的回答。

蘇綰綰:“你提示一下。”

鬱行安給出提示,蘇綰綰想了想,說出謎底,花好月圓的“圓”字。

“小娘子猜對咯,這可是個好意頭。”攤主滿臉笑意地誇讚,鬱行安也讚她敏捷。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蘇綰綰耳尖微紅地想,他的氣質鎮定又清冽,分明被譽為“天下文章第一人”,卻總是以讚賞的目光看待他人。

確切地說,那個他人是指她。即便是她靈光一閃的假說,尚未想出足以支撐的數理,他也認真欣賞和讚同。

那邊攤主報出減價後的價格,蘇綰綰想叫侍女結賬,回頭一看,侍女們遠遠跟在後頭——是她之前下達的命令。

鬱行安已經拿出銀錢結了賬,對蘇綰綰道:“走吧,看看前方還有沒有喜歡的物事。”

蘇綰綰沒買別的,隻是又挑了一盞兔子燈。兩人一人一盞,穿梭在人群中,衣角相貼,肩膀不時挨到一起。

走到一處燈樓時,蘇綰綰看中一盞魚花燈。那盞燈掛在燈樓之上,極其華美,宛若星辰。她忍不住問:“那盞魚花燈如何得?”

燈樓門口的武侯笑道:“此乃聖人設立的彩頭,率先答對樓內所有燈謎之人即可拿走它。如今已戌時末了,尚未有人全部答對。”

蘇綰綰輕輕喚道:“鬱二郎。”

鬱行安看她:“你想要?”

“嗯。”

鬱行安讓她跟緊,他入燈樓猜燈謎。

燈樓共四層,每層五十題。蘇綰綰跟在他身後,看他一題一題看過去,看完便寫下謎底,速度那麽快,似乎沒什麽能難倒他。

答到第二樓時,已經有人猜出他的身份。

“是鬱承旨吧?”“雖戴著昆侖奴麵具,但聽聲音如此年輕,又氣質出眾,必是他無疑……”眾人議論紛紛。

大裕的上元節、上巳節等節日,都提倡與民同樂。聖人設下彩頭,這燈樓便進了不少平民百姓與守選的士子。

他們一邊議論著,一邊往鬱行安那裏湧,藉機與他搭話,蘇綰綰被擠出去,麵具都險些被擠掉。

她扶了一下臉上的麵具,聽見一聲“扶枝”,她回頭一看,見是司馬忭。

司馬忭也戴著麵具,但兩人相識多年,蘇綰綰還是立刻認出來。

蘇綰綰:“何事?”

“本王找了你好久。”司馬忭看著她,視線在她手上的兔子花燈停了片刻,“本王有事與你說,你隨本王出去。”

“你在此處說便好。”蘇綰綰拿著自己的兔子花燈。

司馬忭不耐地踱了兩步,見她不願動彈,隻好附在她耳邊道:“聖人命在旦夕,已從紫雲樓回宮了。聖人怕引發驚嘩,從夾道走的,目前無幾人知曉此事。扶枝,要變天了……”

鬱行安寫下一個謎底,感覺身邊圍繞的人實在太多,他回頭一看,果然見蘇綰綰被擠到人群之外。

他生得高,看見司馬忭湊在蘇綰綰身邊說話。

鬱行安視線定住,將筆遞給一旁伺候的宦者,撥開人群走過去。

司馬忭仍在說話:“扶枝,本王打聽過了,鬱家尚未行納彩之禮,聽聞鬱行安四處搜羅大雁——這年頭哪來的大雁?早絕跡了!連聖人當年過六禮都用鵝來湊數,他這人太講究了,不適合過日子,你……”

蘇綰綰道:“殿下在此說人是非,不怕被人聽見?”

司馬忭沉默良久,歎口氣,轉圜了語氣:“扶枝,你別這樣同我說話,實話告訴你,我已賠了芳霞苑的主人一大筆錢,他已諒解我的過失。何況那鬱行安在猜燈謎,怎麽會聽見我們說話?這燈樓叫‘一力樓’,要求便是一鼓作氣猜出所有燈謎,他若是過來,前頭猜出的謎底全部作廢,又要換了謎題重猜——”

司馬忭話音未落,鬱行安已經走到蘇綰綰身邊。

司馬忭愣神,鬱行安低頭問蘇綰綰:“站累了嗎?光顧著猜燈謎,忘了給你尋一處雅間休憩。”

四周熙來攘往,燈火熠熠生輝,鬱行安的嗓音清和低淺,從她的頭頂落下來,像春天的雪花。,

“嗯。”蘇綰綰握緊手上的花燈。

司馬忭看著兩人手上相似的兔子花燈,瞳孔略微收縮。

鬱行安讓宦者隔開周圍的人流,將蘇綰綰送去燈樓對麵的一處酒樓,給她訂了一處雅間。

司馬忭想跟進去,鬱行安站在雅間門口,擋住他:“殿下執意入內,怕是不合適了。”

司馬忭看向蘇綰綰,蘇綰綰垂眸,沒有請司馬忭入內的意思。

司馬忭冷笑一聲,給自己訂了一間隔壁的雅間。

鬱行安對博士道:“給這位小娘子上些茶點,記到鬱家賬上。”

他問蘇綰綰:“要玉錦糕嗎?”

“要。”蘇綰綰問他,“那燈樓的謎題要重答嗎?”

“嗯。”鬱行安道,“一力樓的燈謎要一口氣全部猜完,據猜對的燈謎數量領取獎賞。”

“好苛刻。”蘇綰綰笑道,“你還是別去了吧。”

“嗯?你不想要那盞魚花燈了?”

“……”蘇綰綰拿過桌案上的杯盞,無意識地轉了兩圈。

她其實還想要,畢竟那是她今晚見過最漂亮的花燈。但她怎麽好意思說,她不忍讓鬱行安再受一遍累呢?

鬱行安看懂她的意思,低聲道:“無妨的。”

蘇綰綰抬眸看他。

鬱行安示意她看窗戶:“這處酒樓可以略窺燈樓內的情形,你在此稍坐,我很快便回來。”

蘇綰綰頓了頓,應好,目送鬱行安離開。

透過這處雅間的窗,確實可以看見對麵燈樓的場景。但人太多了,她不能分辨出鬱行安。

然而,她很快發現一樓發生了輕微的**,人群向著一個方向移動。

不久之後,一個挺拔側影上了二樓,隨後是三樓,許多人跟在他身邊。絢爛燈火鍍在人群上,他立於其中,脊背挺拔,如竹又如鬆。

最後他上了四樓,寫下所有謎底,拿到那盞魚花燈。他下了樓,蘇綰綰連忙垂眸喝茶,假裝沒有看他半日。

鬱行安提著魚花燈,走到蘇綰綰所在的雅間門口時,駐足須臾,進了隔壁雅間。

他平靜地坐下,直視坐在對麵的司馬忭。

司馬忭還在喝酒,顯然沒想到鬱行安會突然進來。他和鬱行安對視刹那,哂笑一聲,將酒盞往旁邊一丟,那酒盞滾到地上,裏頭的佳釀流了一地。

“鬱承旨好威風啊。”司馬忭冷笑道。

“承讓。”鬱行安道,“殿下若感興趣,也可去猜燈謎。”

司馬忭心口一堵,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那是他不想猜嗎?他雖然猜得出前三層,可他對第四層的燈謎並沒有把握。

鬱行安見他不說話,便站起身。他拿著魚花燈,像是嫌棄此處不潔淨似的,撣了撣衣袖,往外走了兩步,又道:“我有一言勸諫殿下。”

“什麽?”

鬱行安沒有回頭,他背對著司馬忭,嗓音平靜,若清風朗月:“殿下若再執迷不悟,下回丟失的,便不止是太子之位了。”

司馬忭臉色微變。

……

鬱行安去了蘇綰綰所在雅間,將魚花燈贈給她。

這盞燈散出暖黃色的光芒,籠罩在兩人身上。窗外是無邊夜色和鼎沸人聲,這盞燈似乎無端隔開了黑暗和喧鬧。

“多謝。”蘇綰綰摩挲著魚花燈提手,“我很喜歡。”

“不必多禮。尚未到安歇的時辰,還要再去逛逛嗎?”鬱行安問道。

“好。”

兩人出了酒樓,夜色漸稠,空氣也逐漸變涼。蘇綰綰打了個寒噤,鬱行安又帶她去了一處成衣鋪子。

雖然後頭的侍女也有攜帶披風,但蘇綰綰一時莫名覺得,那些披風確實已穿舊了。

她看了幾件披風,正待試時,司馬忭也跟了進來。他裝作選扇子,走到蘇綰綰身邊,低聲道:“扶枝,你不知鬱行安其人,麵善心黑,方才竟出言威脅我……”

蘇綰綰頓了頓,問道:“他威脅你什麽?”

“他提了太子之位,誰知道他下回要拿走我的什麽。扶枝,若我有一日死了,必是他害的。”

蘇綰綰:“……”

她低聲道:“你乃皇子,他好端端的取你性命做什麽。”她把司馬忭打發走了,一回頭,發現鬱行安在看他們說話。

他眸色漆黑,看不清他昆侖奴麵具下的表情。

蘇綰綰連忙道:“我選好了,要那件天青色的。”

鬱行安卻讓店家將她方才看過的全裝了,送到蘇府去。

他結了賬,蘇綰綰穿上天青色披風,和他一起離開店門。

走進一個深巷時,蘇綰綰見四周黑黢黢的,擔心絆倒,便提起比較亮的魚花燈,為兩人照明。

鬱行安接過她手上的燈,提在手上。溫暖的燈光籠罩兩人,走了一會兒,蘇綰綰的披風係帶鬆了。

這是方才店裏的小侍女幫她係的,或許是不熟練,係得不好。蘇綰綰道:“稍等。”停下來係披風。

她係了一會兒係不好,鬱行安上前,將燈籠給她,幫她係係帶。,

他們鮮少挨得這樣近,蘇綰綰隻感覺被雪鬆和檀香木的氣息罩住,再抬起頭,看見他低低垂覆的濃長眼睫。

他沒有碰到她的肌膚,兩人的影子卻交纏在一起,氣息也纏在一起,像綠萼落雪,遍布群山。

蘇綰綰目光下移,注視他的手指,陷入失神,驀然聽見他道:“蘇三娘。”

“嗯?”蘇綰綰應了一聲,抬眸,撞進他漆黑的眼睛裏。

“有時候,我有些嫉妒襄王。”鬱行安望著她,低聲道,“他比我更先認識你,無論和你說什麽,似乎都更熟稔些。”